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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一語雙關。
曲一弦聽懂了。
「是彭深」三個字, 既是說剛才開車過去的人是彭深, 也是告訴了她答案。
她抬眼, 目光落在車燈燈光消失前的最後一彎山道上,點點頭:「回營地, 開車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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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撤的速度比上山要快許多。
曲一弦原路返回,走山石小徑回到營地時,天剛透亮。
雪還沒停,看不見太陽, 只有幾許淡薄的日光,陰沉沉的籠罩著整座雪山。山中霧氣縈繞, 如夢似幻。若不是眼下這個境地,這種心境,光是雪頂在晨曦微光中的那抹景色也足夠慰藉這幾日的舟車勞頓。
曲一弦掀簾而入前,似想起什麼,轉身看了眼身後的傅尋, 說:「等這裡的事忙完,陪我再去趟雪山吧, 我想看金頂。」
傅尋說:「好, 去哪都陪你。」
得了承諾, 她臉色終於好看了點,眉梢一揚, 目光落向正從路口駛來的補給皮卡上——那是她特意差人去補給的物資車。
「這裡我來。」傅尋把背包遞給她,示意她趕緊進去。
曲一弦點點頭,掀簾而入。
帳篷里坐了兩個領隊, 一個看守物資,一個看著權嘯。
見她進來,坐在椅子上的隊員立刻騰開位置讓給她:「小曲爺。」
「你坐。」曲一弦按下他的肩膀,彎腰去拿對講機。
那隊員被她按回椅子上,摸了摸後腦勺說:「小曲爺,剛才顧隊來過。」
「顧隊?」曲一弦問:「那現在他人呢?」
「在山上那個衛生所里。」許是知道這事不能耽誤,他急聲道:「本來聽說你和傅先生去山上探路了,顧隊是要繼續上山的。但天亮后,那棟小屋子能看著了,顧隊就多問了一句。我領了他過去,這會應該還在……」
話沒說完,帘子一掀,顧厭滿身風雪,夾裹著寒氣,撲面而來。
曲一弦驀地看見他,怔了一下。
顧厭順著她的目光打量了眼自己,拍了拍工裝褲上的雪,說:「借一步說話?」
曲一弦直覺顧厭要說的話會與彭深有關,點點頭,隨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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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地擁擠,加上補給車在卸貨,壓根沒有能說話的地方。
顧厭四處看了眼,指了指停在雪地里的那輛車:「車上說吧。」
上車后,顧厭發動引擎,邊加熱座椅邊開暖風空調:「這山上得有零下二三十度了吧?」
曲一弦唔了聲:「差不多,再往上就零下四十了。」
顧厭擰開保溫杯的杯蓋喝了口熱水,轉頭看她:「你和傅尋探路的地方?」
「嗯。」她摘下防風帽,開門見山:「我聽隊員說你找我有事?」
「我是跟彭隊上來的。」他迴避了曲一弦的視線,低聲道:「我們到紮營點后,彭隊指揮救援隊的隊員紮好帳篷,組裝設備。他帶了幾個隊員,先去探路。」
「大概半小時以後,我接到山下同志傳來的消息,說有一輛一組的補給車上山了。我沒聽說一組有什麼補給車,就打算去山道上看一眼。」
曲一弦第二張補給清單本就是試探彭深用的,自然連顧厭一塊瞞。
「是我的補給物資。」她下巴微抬,指了指傅尋正在清點的那一車瑣碎:「都是些改善生活品質的小物件,你要是不放心我等會領你過去瞧瞧。」
「你別誤解。」顧厭解釋:「我不知情。」
「眼下這種情況,不多留個心眼連一敗塗地后哪裡出的問題都不知道。」
「我也沒怪你的意思。」車廂熱起來,她不緊不慢地摘下手套,說:「你我之間沒什麼不能說的,後來呢?」
她不欲談別的,顧厭也板正了話題,重新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下去:「補給車我沒看著,倒是看見彭隊從一條碎石路里抄小道,往一組的營地去了。」
曲一弦問:「你就跟著他追上來了?」
「對。」他撫額,似苦笑了一聲:「我原本心存僥倖,以為他是有事過來找你商議。但是車從分岔路口直接穿過一組的營地繼續往山上去了。我不敢跟得太緊,想著這事應該你知道,所以來找你商量。」
曲一弦輕嘆:「我和傅尋也是走到一半,看見他一個人往山上去了才打道回府的。正打算聯繫你,你就來了。」
「有個事,我覺得你務必知道。」
她斟酌片刻,謹慎措辭道:「我手上並沒有實質證據,我說的全是推測。但你聽聽有沒有道理。」
「江允從鳴沙山失蹤后,彭隊就對江允失蹤一事表現出了極大的關注,甚至提出要親自來沙山找人。這個反常在哪你知道嗎?」曲一弦問。
顧厭擰眉:「彭隊不是很久沒做救援了?」
「對,自江沅失蹤,他救援時受了傷,無法久坐,就連開車也少,救援隊的事務他很少參與。這是其一。」
「其二,袁野和我走得近,彭深重新接管星輝救援隊的時機正好是我派袁野去西寧權嘯和裴於亮行蹤之時。等袁野回敦煌,彭深以救援任務機密為由,拒絕讓他參與。」
「其三,彭深瞞了你他和裴於亮是舊識故交的事。我和傅尋想方設法去五道梁補給的當日,彭深去過營地和裴於亮見面。」
前兩個,顧厭還維持著表情上的平淡,聽到「其三」上半句時,他眉毛狠狠一跳,不敢置信:「你說彭深和裴於亮是舊識故交?」
「是。」曲一弦也不打算瞞他了,思忖幾秒,說:「我與裴於亮同行那幾日,他為了讓我心甘情願為他帶路,承諾我若平安將他送到國界線,他就告訴我我最想知道的秘密。算交易的定金吧,他告訴我,他和彭深關係破裂是他懷疑彭深準備棄車保帥,像對待王坤這枚棄子一樣收拾他。所以,他先反水自保了。」
這段話的信息量有點大,顧厭消化了一會,才問:「王坤……」
他皺眉,似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節:「彭深對王坤做過什麼?」
「裴於亮說,王坤的車禍是他找人做的,主使就是彭深。」沒給顧厭時間消化,曲一弦抬腕看了眼時間,接著說:「至於我為什麼那麼肯定那天下午去營地的人是彭深,是因為王坤出現了。」
顧厭這會不止眉心跳了,連額角的太陽穴都突突了起來。
他眼皮子底下出現了那麼多事,他竟一無所知。
似是察覺到顧厭心中所想,曲一弦安慰道:「我也是剛發現,王坤也參與了。」
她叩了叩車窗,示意顧厭去看:「我隊員都跟你說了吧?我來這紮營時,權嘯就躲在山上那間廢棄的衛生所里。裴於亮脫了他的鞋給江允穿,一是因為江允還有用,既然要徒步上山,低溫的雪地里必須有雙厚底的鞋;二是控制他,讓他無法立刻下山。」
權嘯身上也不清不楚的,加上在軍事要塞那晚倒戈裴於亮。他要是下山了,想再清清白白地做回他的二道販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想來權嘯也不會向警方或者是她自投羅網。
「權嘯沒有鞋,這種天氣赤腳下山,怕是沒撐到他找到路,腳就已經廢了。」裴於亮就是吃定他惜命,不會冒險,才出此下策。
至於為什麼不幹脆殺了權嘯,自然是因為他還有用處。
自從傅尋提前交了答卷讓她走捷徑,曲一弦腦中的那團亂麻終於拎出了線頭。
「留著權嘯,是彭深的安排。」她忽然醒悟過來:「權嘯不會走,也不能走。只要救援隊上山開始搜救,遲早都會發現林中那棟撤離后留下的衛生所,也遲早會發現躲在衛生所里的權嘯,不然裴於亮不會給他留兩天的口糧。就是為了讓權嘯覺得他還會回來,就算裴於亮不回來了,好歹兩天內,他也不會因為溫飽問題擅自離開那個衛生所。權嘯留在那唯一的用處就是親口告訴我,王坤來了。」
顧厭所知的信息沒有曲一弦來得多,壓根跟不上她的思路:「留下權嘯,就為了告訴你王坤來了?」
「是江允告訴我,那日下午來營地的是彭深。她和彭深雖然沒見過,但彭深代表救援隊、車隊出席了不少活動。江允又覺得江沅失蹤另有蹊蹺,這麼多年一直關注著,會認出他也不意外。」曲一弦覺得自己已經徹底揭開了所有迷霧,她雙眸微亮,似有星輝流轉。
「你不是說埋伏在軍事要塞的小隊信號全無,有短暫的失聯?如果動手腳的不止彭深一個人,那這一切都說得通了。他知道軍事要塞伏擊計劃的所有細節,提前讓王坤去動手腳,達到干擾目的。」
「至於去和裴於亮通風報信的,應該是彭深本人沒錯。賓館里的那個——是王坤。」
顧厭的證明裡,彭深當天身體不適在賓館休息,中午時分他與彭深通過電話,且電話是賓館座機,故意地強調了「彭深」在賓館而不在營地的不在場證明。
其次,傍晚吃了一頓飯。
按彭深當天的腳程,應該與他們的時間剛好錯開,往返營地和五道梁幾乎是非常輕鬆的事。
所以當天,曲一弦讓水果店老闆去試探彭深在不在賓館時,彭深的確不在,在房間內和水果店老闆對話的人是王坤。
事後,無論是王坤還是彭深發覺這一環節小設計后,再由彭深親自出面與水果店老闆解釋,恰好洗刷了全部的嫌疑。
顧厭終於想透,他擰眉,轉頭看了眼曲一弦,問:「彭深幫裴於亮的目的何在?每個人做事都是有理由的。」
曲一弦搖了搖頭:「他不是幫裴於亮。」
按眼下彭深一步步走的棋來看,他是事先選好了這座雪山,又事先安排了王坤在雪山接應。否則沈青海這麼大一人守在山口,怎麼會連有沒有人進山都不知道?
如果彭深真的想幫裴於亮,他不如讓王坤隨便在什麼地方接應,何必捨近求遠,千辛萬苦地把裴於亮引到雪山裡?
要知道,這個雪山,一旦堵死了山口,就是有進無出。
他想的,是把所有知道他秘密的人,一網打盡。
所以王坤身上,一定有一個彭深想保住的驚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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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局一解開,曲一弦的眼前豁然開朗。
怪不得傅尋說她是局中人,她自以為看得清、,想得遠,可到頭來仍舊被局中人牽絆著影響著,困在寸步之地。
若是彭深這次下得真是一步死棋,她再晚一步參透,都會把自己困入這個死局中。怕是到了臨死關頭,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曲一弦舒了口氣,往後一倚,頭枕著椅背,轉頭看窗外。
補給車帶來的物資已經搬得差不多了,傅尋正低聲和對方說著什麼,手裡拿著她順手在酒店撕的紙,一個一個勾兌著。
他對得認真,她也看得認真。
就好像眼下沒有什麼需要她操心的事一般,她閑如飄入水中的浮萍,連表情都帶了絲鬆快。
顧厭沉吟數秒后,似被她的放鬆感染,眉心一松,問:「那接下來?」
「你就待在這。」曲一弦沒回頭,她眯眼看著漸漸透出雲層的日光。它沒有陽光刺眼,也沒有烏雲暗沉,就像是加了港味濾鏡的白色燈光。
「所有人都原地待命。」她低聲且堅決:「讓我瞧瞧,他們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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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引子」很快就來了。
一屋子人正跟接力似的一壺一壺地往下放熱水煮泡麵時,顧厭的手機,響了。
曲一弦正用叉子戳麵條試軟硬度,聞聲,看了眼顧厭。
不料,對方握著衛星手機也正好抬頭瞧她。臉上那表情……頗有番要接綁匪電話的躊躇。
不夠軟。
她把面碗蓋回去,掀了掀眼皮子,提醒:「還不接?」
顧厭推開泡麵,手虛握成拳,清了清嗓子,才接起:「彭隊?」
曲一弦轉頭去看傅尋,指了指面,無聲地示意他:可以吃了。
傅尋的食指在唇上一壓,若有言下之意,怕是在說:「安靜。」
曲一弦也不惱,她握住傅尋的手腕在他手心寫字。
顧厭那頭似溝通得不順利,他剛鬆開沒多久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連語調都有點不自然的拔高:「他們在哪?」
傅尋手心微癢,終於忍不住分神,垂眼看她。
她寫了三個字,第四個字正在收筆,沒什麼內涵,也沒什麼價值,四個字連起來就是——驢肉黃面。
瞧著像是饞了,懷念起了敦煌的黃面。
見傅尋沒回應,曲一弦指尖一點,又在他手心繼續畫字。
她寫得慢,像打發時間般,一筆一劃即使沒有握筆,光是用指尖也寫得端正工整。
這一次,他又不費吹灰之力讀透了她的字——蘭州拉麵。
顧厭的呼吸聲一滯,表情也隨之凝重了起來。他下意識轉頭,去尋曲一弦的視線,但轉眼看到的,是她握著傅尋的手腕,眼角眉梢都漾著笑地在他手心裡寫字。
他的心一下子往回落,又往湖底沉了沉:「江允受傷了?」
曲一弦的指尖一頓,唇邊的笑意微收。
傅尋低頭去看時,她除了收斂了些笑意,表情和剛才無二,還是忙裡偷閒,閑里偷歡樣。
這一回,只有三個字了。
她寫的——速食麵。
傅尋失笑。
他將掌心一收,把她未來得及抽走的手指一併攥進手心裡。
她指甲幾日未修剪有些長了,落在掌心裡痒痒的,像有隻貂在撓。
他被撓得心神蕩漾,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顧厭的電話終於打完了。
他掛斷電話后,表情有些凝重:「彭深跟我說,他發現了裴於亮等人的蹤跡,一路追上去後跟大部隊走散了。」
談到正事,曲一弦正經了些。
她掀開蓋著泡麵的碗蓋,問:「江允受傷了?」
顧厭嗯了聲,回:「彭隊說他見到裴於亮毆打江允撒氣,追上去想伺機而動,不料上了當,被裴於亮引進了迷霧沼澤里。」
曲一弦的表情終於有了絲鬆動,似嗅到了什麼氣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重複:「迷霧沼澤?」
顧厭抽過雪山的地形圖,在彭深說的大概位置標了個紅點:「他現在止步在冰層外。」
「裴於亮沒車,從發現彭深到緊急逃離,全是挑車過不去的小路走。眼看著快追上了,裴於亮帶人橫穿了冰河,那冰層不夠結實,車剛上去就壓出了一道縫。彭深說他不敢棄車追上去,此刻正在河對岸守著。」
曲一弦偏頭去看。
雪山的大致地形她心裡有數,可山裡的地哪裡是軟的哪裡是硬的,她一概不知:「那他怎麼說?」
「彭隊說,河對岸就是沼澤地,深淺不知。車在冰面就過不去了,讓去幾個身體素質好靈活度高,身材輕盈的隊員支援他。」
曲一弦笑了笑,問:「你瞧他這話,說得像不像是指名道姓的要我去?」
她直接撕下碗蓋,用叉子挑起面,吃了一大口:「吃面,吃完再商量,讓他等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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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讓彭深等,就真的讓他等。
從面到湯,一口都沒浪費,喝得乾乾淨淨。期間還不忘讓他打個電話知會彭深,說他覺得這事電話里說不清楚,他親自開車去找曲一弦商量。
顧厭覺得,他一直都小瞧曲一弦了。
以前他只看到她統籌救援的指導能力和領導風範,覺得這女孩身上野性和颯氣並存,不料,今日竟有幸能見識到她睜眼說瞎話的江湖氣的一面。
曲一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自然也不在乎顧厭會怎麼想。
她從筆記本里撕下一頁紙,掐算著時間寫了一個執行表,例如:
第一通電話:二十分鐘后。和彭深的溝通內容——曲隊問江允的受傷程度,關心她目前的身體狀態還能支撐多久。
這句話里還有括弧,備註了:曲隊去清點物資了所以不能接電話。
顧厭抬眼,瞥了眼曲一弦,再低頭,往下看。
第二通電話:半小時后。內容——告知彭深,我們清點人數準備出發,並詢問他此刻的具體位置。
字數看著多,內容卻單一。
原本應該還有個「第三通電話」,時間定在一小時以後,但曲一弦似乎是覺得沒必要了,潦草地在劃了幾道橫線,劃去了文字。
「你這第三通電話……」話沒說完,身旁的椅子一空,曲一弦已經起身,拎起靠在角落的雙肩包單肩背上了右肩。
顧厭後面的話不自覺咽了回去,換成:「你幹什麼去?」
「幹什麼去?」曲一弦順手從桌上順了塊巧克力,剝開糖紙咬進嘴裡,「趁現在占著先機……」
「算賬去。」
作者有話要說:目測還有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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