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表白(二更)
寧止皺眉,有些惱了,當即打斷了他,「陰若熏,適可而止吧!」
壓抑了這麼多年的情感一旦噴發,你叫他怎麼閉嘴?看著寧止,陰若熏嗤笑,「嘴長在我身上,我為什麼要閉嘴?你害怕我說下去嗎?呵,厲害如你,也會有害怕的時候!」
寧止不語。
陰若熏蹭的站起身來,隔著一張桌子,俯身靠近寧止,「寧止,你還要逃到什麼時候?你明知道,從我十歲,從你七歲那年,你就知道我愛你!」
愛?寧止瞪他!他被氣懵了,腦子裡居然想起了出雲和尚的卜卦,既不是雲七夜,更不是柳思月,難不成是陰若熏!
他一個哆嗦!
陰若熏攥住寧止的眸,聲音裡帶著怨,「可你呢,你是如何回應我的?你躲我!避我!書信不回,黑店不來!這可好,終於來了,居然還帶了個所謂的內人!呵,什麼意思?來激我退卻嗎?」
說到這兒,陰若熏突然笑了,陰惻惻道,「寧止,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和我斷絕關係?就能讓我退縮嗎?簡直就是掩耳盜鈴!呵,狗屁的天資聰穎,我看你就是個白痴,感情白痴!只會逃避,只會裝鴕鳥!你其實就是個膽小鬼!縮頭烏龜!負心漢!偷心賊!陳世美!」
別的也算,他何曾被人說過是白痴!寧止惱了,狠狠地瞪了一眼陰若熏,「我是我,你是你!你喜歡誰,那是你的事!我喜歡誰,你也管不著!」
聽得仔細,陰若熏大力拍桌,震得茶蓋翻滾在桌子上,發出一聲脆響。他咬牙切齒地看著寧止,果然,他變了。以寧止過往的性格,你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會承認他在意什麼或著喜歡什麼。而現在,他居然會說「喜歡」了!
「……你果真,有喜歡的人了?」
「干卿何事?時候不早,我要休息了,陰少將請回吧。」終是不耐煩,寧止徑直起身,頭也不回地向內室走去。
陰少將,這樣冷淡的稱呼從寧止嘴裡而出,宛如針扎。陰若熏怔愣地坐在椅上,一瞬不瞬地看著寧止的背影,他的眼神茫然,無措,到最後的決絕。
一直以來,他從來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麼高深莫測的功夫,什麼拈花為刀,飛葉殺人,千里傳音……他都不認為是什麼厲害功夫。
但現在,他猛的知了,這世上最厲害的功夫,是所愛之人的眼神,是所愛之人的話語。不要疑問,你哪裡知道,愛慕中,冷言冷語,都是致命殺器!
寧止,他該如何是好?不甘心啊!他不甘心!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寧止的背影,思量著要不要一掌打穿寧止的胸膛,將他的心挖出來!他陰若熏才不是什麼可憐蟲,也能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偷心賊!
此刻,只要他起身,只要他的手向前一探,只要五指一狠,就能輕而易舉地穿透寧止的胸膛,觸到那顆不知道「喜歡」著誰的心臟!
熱乎乎,血淋淋,砰砰跳動。
然後,他偷走它!捏碎它!
越想越興奮,他眼裡有嗜血神采,忍不住又道,「寧止,你可以把我當成透明的!反正我在你眼裡,什麼也不是。可是你不要忘了,普天之下,只有我才是真心待你的!只要你願意,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邊,照顧你,愛護你,不會再叫你一個人孤單下去!」
然,寧止不曾回頭,只是淡淡四個字,「我不孤單。」
「寧止!」陰若熏惱了,幾乎口不擇言,「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這世上除了我和你已去的母妃,根本無人真心待你!更無人會愛你!甚至你的母妃,在最後的那幾年,她也放棄你了!」
……母妃。
寧止的腳步微滯,卻終是沒有回頭,「陰少將,辛烏屠了我蒼流十萬大軍。國讎為先,你我二人,還是戰場上見吧。今後,我不會再私下見你。」
「寧止!」陰若熏氣極,只覺無數疲倦宛如海浪襲來,將他直直拍打在了岸上,將他數年的執念擊打得潰不成軍,狼狽不堪!
他愛寧止,可寧止不愛他!
方才,寧止拒絕了他,這就表示一切都結束了。
維持著垮肩,他良久沒有動靜,只是不停地深深呼吸,眼裡有些酸澀。無情最是帝王家,不愧是蒼流的九殿下啊!
好,好得很!
好得很!
長久的靜默,他忽的啟唇,發出微弱的笑聲,「寧止,你好狠。我最後再問你一句,那紅衣少年,你喜歡的人可是他?」
內室里,無人應答。
陰若熏起身,提高了聲音,「告訴我,你喜歡的是不是他!」
內室里,寧止閉眼躺在床上,抿唇不語。
喜歡?他為什麼要喜歡雲七夜?
這樣的字眼,猛的被陰若熏說出來,他一時竟有些無措,不由揉捏起了腰間的平安符。
他靜默,終是沒有回答陰若熏。
有時候,沉默就是承認。最起碼,陰若熏是這麼認為的。
外廳,陰若熏緊握的拳頭髮出一陣陣嘎啦聲,寧止,「那人似乎成了你的弱點了,若是我殺了他……呵。」
是啊,與其殺了寧止,不如殺了那人!
他難過,他錐心飲恨,寧止也別想好過!他也要他嘗嘗痛失所愛,愛而不得的滋味!
紅衣少年是吧?馬上就是血衣死人了!
※
從踏進北齊的第一步開始,就意味著她離滄瀾越近。算算時日,她已經離開北齊很久了,久到已經對這片地域陌生,陌生到帶有隱隱的排斥。
時過境遷,人情變更,可還有人記得滄瀾尊主這個叱吒風雲的稱號?聖教之巔有沒有下雪?師父此刻又在做什麼呢?……
躺在床上,雲七夜的腦海里滑過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以至輾轉反側,久久難眠。眼看已近子時,她還是沒有半點困意,反正睡不著,她索性穿衣下床,一路出了軍營,在城內溜達。
頭頂的夜幕,幾顆星星綴於其間,無數的角樓飛檐,營房操場,盡數被湮沒在了夜的懷抱里。那些白日里戰場上血跡,劍戟軍旗也被無邊無際的夜色掩去,消失在了濃墨中。
此刻的向城安靜極了,街上鮮少有行人,偶爾可以聽到幾聲打更的聲音,在夜裡回蕩碰撞。
晚風迎面吹來,倒是不顯涼意,反而有種舒服的觸感。頗為享受此刻的寧靜,她漫步而行,順道登上了街邊的一處高台。憑欄遠眺,隱隱約約能看見天際盡頭皚皚雪山。即便在夜色里,雪山的白色仍是顯眼,完全穿越了距離的阻隔。
滄瀾聖教,上有千里冰封,下有蠱蟲遍地。那樣人跡罕見的地帶,在其中一座高入雲端的雪巔上,有著這世上最龐大,最奢華的宮殿,以及這世上最接近神祇的男人。
「師父。」
她無意識地低喃了一聲,右手不由撫上了左臂,雖說傷口已經漸進癒合,可是刻意地碰觸還是會痛。有時候癢痛起來,真是讓人恨不得將之生生挖去,也省得被這樣的傷痛折磨。可若真是這樣,那會更痛,而且痛得更久。
這樣矛盾至極的想法,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滄瀾千花。
高貴如斯,他養育她,教導她,她大半的武功皆出於他手。刀槍劍戟,暗器蠱術,八卦五行……她盡得了他的真傳,至此奠定了她在整個蒼流,乃至中原四國中至高無上的地位。
可他在養她教她的同時,卻又帶給了她無盡的恐懼和夢魘。高處不勝寒,已近神祗的男人,那樣陰晴不定的脾性,時好時壞,叫人難以琢磨。
莫名其妙的理由,不明所以的怒火,他變著花樣懲她,罰她,卻又在事後將幼時的她抱在懷裡,輕聲安慰,沖她做鬼臉,好言好語地說自己錯了。
祭天台上,男人一身華貴的千山羽衣,蹲跪在小小的女娃跟前,沖她扮著各種各樣的鬼臉,笑得眉眼彎彎。這樣的神態,甚至有些討好,儼然是一個誘哄女兒的慈父。
「丫頭,乖,我錯了。笑一笑,好不好?你只要笑一下,我就叫人去山下給你買一串糖葫蘆好不好?」
女娃掙脫了男人的手掌,忙不迭朝後退了幾步,滿是淚水的臉上帶著恐懼和痛苦。哭著,她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顫抖,衣袖上卷,兩條胳膊上是觸目驚心的血跡斑斑。
稚嫩的肌膚,被男人飼養的毒物齊齊撕咬了一遍。那樣的痛,痛到她恨死眼前的男人了!
「嗚嗚……我疼,七夜疼。」
不理會孩子的哭喊,男人伸手將她拉回懷裡,臉色仍是乞求,「還不笑?那我親自給你去買,買兩串,好不好?」
女娃搖頭,淚眼模糊地看著自己的手臂,「嗚嗚,我不吃,我以後都不吃糖葫蘆了。師父是不是很……嗚嗚,很討厭我,為什麼要把我餵給毒蟲。嗚嗚,疼啊。」
順著孩子的視線,男人看著她的胳膊,眼裡閃過一道陰鷙。下一瞬,他抬眼看著孩子,輕輕捏了捏她柔柔的小臉,「把你喂毒蟲,你才可以百毒不侵啊。以後,再也沒有人可以毒害你了。」
哭聲漸進低沉了下去,女娃哽咽地看著男人,將自己的手臂縮回了身後,她寧願背地裡偷吃毒藥,也不願意被毒蟲咬!
男人起身,俯視著小小的孩子,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走吧,師父帶你下山去好不好?這幾年,你還沒下過山吧?山下有很多好玩的小玩意,師父給你買好不好。來,丫頭,笑一笑。」
「嗚嗚嗚……」
「丫頭,聽話,笑。」
談何能笑得出來?記不錯的話,那一次,師父又罰她三天不準吃飯,險些將她餓死。之後種種的遭遇,她怕了,再也不敢忤逆男人的意思,他說什麼便是什麼。
在聖教數年,直接養成了她日後隱忍不發,外表呆呆傻傻,唯唯諾諾的性格。為了活命,什麼都可以做。因為臨近死亡,是那樣的恐懼。
目不轉睛地看著天際盡頭的雪山,她不由輕呼了一口氣,左臂微痛。師父,既然你口口聲聲說喜歡看我笑,卻為何還要叫我流血流淚呢?
「丫頭,你為滄瀾尊主,將來是要接任教主之位的。而做教主,必須要斷情絕義。你不可以對任何人有情,即便是雲德庸和你那六個姐姐,也不可以。你總歸,不屬於他們。」
不解,七歲的女孩顧不上多問,只想著明日就要回乾陽,就要見到爹爹和姐姐了。從今往後,就要脫離師父了!
看著男人,她心下何等的歡心,綻開了花兒般的笑容,「我知道!」
知道什麼?她只知道老爹疼極了她,只知道就算幾個姐姐嘴上刻薄,可是還是對她極好極好。
乾陽雲府才是她的家,滄瀾是魔窟!
「爹,我不想回乾陽了,我想永遠待在乾陽。」
雲德庸為難,他看著年幼的女兒,掩面不語。他何嘗不想將女兒留下,可是……對方是誰?他無能為力!
嫁給寧止的前一年,女子再次回了北齊。
「我請了你十三次,你總算肯回來了。可是我怎麼沒看見我想看的東西?不是要你帶雲德庸的人頭回來么?頭呢?」
雲七夜冷眼看著男人,淡淡道了一聲,「他是我爹。」
額上的紅寶石散著血般的光澤,男人靜默了半晌,猛的從塌上坐起,難掩怒火,「胡說八道!」
靜默以對,雲七夜不語。
「滾回去!去給我把雲德庸,還有寧止的頭帶回來!否則,你別想接任教主之位!」
一動不動,雲七夜沉默了片刻,張口道,「此次我回來,就是要告訴師父您,我不想接任教主之位。還望您,另擇能人。」
愕然,男人瞪著雲七夜,他倒是忘了,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聽話的孩子了,她已經有自己的想法了。
「你不想接任教主之位?」一步一步朝雲七夜走去,男人不可置信,「就因為雲德庸是你爹?那寧止呢,他的頭呢?雲德庸的頭沒帶回來,那還情有可原。可寧止呢?你明年才和他成親,按理還沒見過他吧,那怎麼也下不了手呢?難不成你也對他有情?丫頭,你如此忤逆我,就不怕我殺了你!」
雲七夜不曾畏懼,抬眼回視男人,淡淡道,「我既然敢回滄瀾,就沒抱著活著回去的念頭。師父動手吧,若我贏了,你答應我從今往後不再難為雲家和九殿下。若我輸了,那我自廢一臂!」
聞言,男人忍不住嗤笑,「自掘墳墓!你以為你能打得過我?那你可得小心些,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了。等你死了,你的眼,你的鼻,你的手,你的腳,本尊一寸一寸撕開!然後再砍掉你的頭顱,將你做成傀儡娃娃!」
耳邊,男人陰怨的怒吼言猶在耳,雲七夜的心一揪,額上竟不由溢滿了汗水。有些壓抑,她不由重重地深吸了幾口氣。
晚風吹過,方才的舒適不復,被虛汗浸濕的衣衫有些涼意。她不由哆嗦了一下,將視線別開了那些雪山,不敢再看。
隔了幾條巷子,兩名巡夜的士兵漫步走在小巷裡,謹慎地巡視著。走著,其中一名士兵猛的看見眼前好像有什麼東西一掠而過,迅速飛上了牆頭,轉瞬便消失不見了。
「啥東西?」那名士兵不由低呼一聲,扭頭沖同伴道,「你看見了么?」
不明所以,同伴搖頭,「看見什麼了?」
士兵皺眉,低喃了一聲,「沒,沒什麼,也許是我看花眼了,咱們走吧。」
與此同時,那抹一閃而過的身影快速向前方掠去。不刻,男人停在一棵樹下,重重地喘息,他狼狽不堪地靠在身後的樹榦上,再也沒力氣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