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真的好瘦,好象隻剩一層薄薄的皮,包在臉上。


  才三個多月而已,一個人怎麽就能被摧殘成這樣?當然,不包括他堅定的笑容。


  她有偷偷觀察過,每一個來探望他的人,他都會露出溫淺的笑容,別人問他的每一個問題,他都堅定回答。


  好象,他真的沒有殘廢掉,好象,他隻是得了一場小病。


  好堅強,堅強到有點不真實。


  為什麽這麽奇怪?他為什麽不吼不叫不頹廢?電視上,不是都這樣演的嗎?

  她又再一次踏入醫院,細細觀察他。


  事實上,這之前,她在這間醫院出現過好幾次,每次,都會待上幾分鍾,觀察著他。


  他喜歡滿世界趴趴走,但是,他的雙腿卻廢了。


  他說男女之間維係感情,性很重要,但是,他卻不能人道了。


  她不知道聽到這些,自己該有什麽反應。


  也許該說,這世界很殘酷吧。


  她恨他的,她真的很恨他,但是,她從來沒有希望是這種結局,她沒有詛咒過他。


  即使,他不愛她了。


  即使,他不要她了。


  就在她以為自己快把這個人忘記了,但是,他卻笑著隨和招呼,“變漂亮了很多呀!”那種熟悉的糾結的恨意,又飆到了最高點。


  她站在病房門口,看著裏麵。


  他在房間裏睡覺,可能是體能已經大不如前的關係吧,她好幾次來,都看見他睡得很熟。


  而他的小護工,正背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娃娃,在醫院的走廊上輕哼著歌。


  聲音,特別好聽,特別柔和,害得值班的醫生路過時,盯著女人的臉,也逗留了好久。


  真是個長得漂亮的女人。


  她轉動門把,乘著小護工轉身時,踏入了病房。


  他睡得好熟,安詳而平靜。


  這殘酷世界給他多重的傷,他居然沒有喊痛,沒有要死要活,他隻是沉默,每一個笑容,都那麽淡定與沉默。


  翎翎說的沒錯,他很堅強,象一個世間最堅硬的容器,從容淡定,命運給他什麽,他就接受什麽。


  “阿依,水。”他半夢半醒之間,啞著聲音,不舒服的喃語著討水喝。


  她上前,把保溫杯打開,自己先喝了一小口,溫度剛剛好。


  那個叫阿依的女人,果然很細心。


  她坐在床上,使出全身力氣扶起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因為身體不好,累極了的他,特別能睡,現在整個人迷迷糊糊,有杯子遞進他唇邊了,他就著杯沿,就咕咕咕大口喝下去。


  喝這麽快,胃受得了嗎?

  她顰眉,把杯子推遠一點,他的唇馬上追逐而上。


  “阿依,我渴!”他不滿地抓住她的手。


  她低頭看著,有注意到,他抓著她手腕的力度,軟綿無力,隻要一揮,很容易就能揮開。


  但是,她沒有,


  才一抓,指間的熟悉感,讓他幾乎虛閉著的眼斂,馬上警覺的闔開,吃驚地回頭。


  “你——”太意外,所有話語梗住。


  果然。


  更意外的是,他背上軟綿綿很舒服的“靠枕”不是醫院的枕頭,而是她的身體。


  曾經兩個人太過親密,該看的,該摸的,早就看光摸光,現在如果去難為情的話,實在太矯情。


  “寧夜,幫我把床搖起來,我坐一會兒。”於是,他淺笑著吩咐她。


  他現在可以不依靠外力小坐一會兒了,隻是,會疼,腰錐骨會很痛。


  但是,想要好好活下去,未來再多的疼痛都必須咬牙忍耐。


  他喊對名字了。


  剛才他阿依阿依的喊,讓她心房,居然很不舒坦。


  “恩。”她拿枕頭先把他腰部塞住,讓他不至於這麽疼痛吃力,然後去床尾,把床頭搖起來。


  以前的他,身子很精壯,但是剛才,他靠在她身上,她差點被那些骨頭烙得生疼。


  怎麽能瘦成這樣?


  他籲了一口氣,這樣舒服多了,主要是,這種太過親昵的距離,讓他不自在。


  “這個時間,怎麽來了?”他看了一下牆壁上的時鍾。


  晚上十點多。阿依呢?


  哦,對,這個時間,日則那頑皮的小子該睡覺了,阿依一定是去哄他了。


  但是,她怎麽這麽晚過來?

  “來看看你。”她語氣平淡。


  “其實,你不必來的。”他看著她,靜靜道。


  她很奇怪,並不是第一次來看他了,反而,每隔一兩天,她都會出現一次。


  每次來,她都不說話,在病房裏靜靜站著,等他實在有點忍不住了,想和她打招呼時,才一抬頭,她已經走掉了。


  每次,都隻逗留幾分鍾。


  剛才,也許他不討水喝的話,她也是就這樣默默走掉了。


  其實,他也有發現,她變了很多。


  不喜歡說太多話,不喜歡對人笑,變得……冷豔。


  不象過去那個單純帶點傻拗的小女孩。


  ……


  不必來?他就這麽討厭看到她?!


  “醫院是公眾場所,我想來就來。”她故意板著臉,冷聲道。


  他被嗆得有點無語。


  他錯了,她還是那個就喜歡傻拗的女人。


  “我給你帶了夜宵。”她淡轉話題。


  夜宵?他總算眼睛有了點神采。


  但是,他一打開她遞過來的保溫罐,才一掀開,聞到熟悉的味道,就有種快暈倒的感覺。


  “唉,又是藥膳……”而且,味道還很熟悉啊。


  “醫生不是說,無論油膩的食品,還是海鮮,對你的腸胃負擔都太重?!”雖然,她也很懷疑醫生的話。


  “你怎麽知道?”他驚訝。


  當然——


  她特意去問過!


  “翎翎說的。”她隨便搬出了一個人。


  但是,他信了。


  她曾經想過,如果重遇他,她一定要給他一個高傲的背影,但是,原來真實遇見時,居然會這麽平和。


  有點象老朋友。


  雖然,她還是很恨他。


  “吃吧,我媽燉的,是她的心意。”她淡淡開口,催促。


  事實上,她昨天在家裏吃飯,無意中說了他的現況以後,母親當場就哭了。


  因為他,母親至今還對馭辰這個準女婿不冷不熱,更因為她要結婚的事,母親也尷尬到不敢去醫院探視他,於是,這藥膳今天熬了一天,母親送過來讓她去醫院。


  她都這樣說了,他隻能硬著頭皮,相當認命地慢慢喝。


  她又開始觀察他,她發現,他拿著勺的手,微微有點不穩,很無力的樣子。


  “要我喂嗎?”她覺得自己很賤,特賤。


  “不用。”他搖頭。


  果然,她被拒絕了。


  她有觀察到,即使再艱難,除了阿依和他母親,他不讓任何人喂食。


  “醫生說你的手會好嗎?”於是,她克製住小小受傷的情緒,淡轉話題。


  他淡淡一笑,“凍傷了一點神經,但是隻要定期做複健,手會慢慢恢複正常。”但是,他的腿就不行了,已經被宣判了死刑。


  “哦,那就好。”她麵無表情應了一聲,沒有象其他人一樣,繼續去追問他的腿。


  事實上,她一直覺得,某個部分的自己,早在三年前就死掉了。


  麻麻木木的不成人形。


  小磊的死,讓她好悔好恨,隻能通過對全世界強烈的恨意來代替絕望。


  幸好,現在,都好了。


  大家,都活過來了。


  “聽說你要結婚了?”突然,他問。


  她僵了一下,“恩——”


  “恭喜。”他笑了一下。


  她抬眸,直勾勾地望著他,發現,他是真心的。


  真心的在恭喜她。


  就好象,老朋友之間那種道喜,雖然客套,但是絕不會言不由衷。


  三年前,離開的時候,他說過,他會忘記一切。


  他真的成功了,好成功。


  隻有她一個人,還在過去的回憶裏掙紮。


  “謝謝恭喜。”她勾了勾唇。


  幸好,歲月能改變一個人。


  明明胸口早就暗潮洶湧,還能做到麵不改色,這就是歲月教會她的道理。


  她發現,他是真的不在意了。


  至少,她看不出來一絲一毫。


  他繼續在有一口沒一口的強吞著藥膳。


  這次,他很乖,也許是想急急打發她走吧,他居然把一大罐的藥膳都硬熬著喝了下來。


  他把幾乎見底的空罐還給她。


  “以後別來看我了,你的心意我心領了,但是,這樣影響不好。”


  她來了那麽多次,連他的姑姑們和父母都注意到了。


  她為什麽不象別人一樣,來探望過一趟盡過禮節就算了?她快結婚了,這樣真的不好。


  “有什麽影響不好?我隻是來看一位老朋友!”她很拗。


  故意,把老朋友三字咬得極重。


  不在意了的人,不止他一個!

  “如果我是他,我會不舒服。”他幹脆直接挑明了,“我們曾經不是普通朋友,以後也不會是,你沒有繼續出現在這裏的立場。”


  她的臉色,開始發青。


  她隻是想看看他,她見不到他平安,連睡覺也不安穩,這樣,也不行?


  她翻出皮包,從裏麵,拿出一疊現金,遞給他,“給。”


  他愣住。


  “那三十萬,一個月的利息。”她不耐煩地提醒他。


  他都差點忘記,自己曾經借過她一筆錢。


  “我現在隻有這麽多,下次見到你,我再多還你一點!”她裝作理所當然的樣子,“我以前說過,我一定會還你錢,下次見你,我把所有積蓄都提出來!”


  她現在薪水很不錯,雖然錢花得很快,買衣服買化妝品,但是,她一直有在努力攢錢,準備還給他。


  她……


  無話好說,畢竟,她還他錢,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錢我收下了,你該走了。”他催促她。


  “……”她提起皮包,轉身就想走。


  反正,他好象一秒也不待多見她!

  迎麵入內的阿依,與她擦身而過。


  “咦,你醒了,還吃了宵夜?”阿依抱著已經熟睡的娃娃,進來時驚奇。


  難得展岩有吃東西的胃口。


  “是啊。”他無奈點頭。


  他能不吃嗎?寧夜的存在讓他不自在,他隻想早點吃完,早點打發她。


  “日則睡著了?”他問。


  “恩,應該是。”阿依點頭。


  他努力挪了挪身子,才稍微一動,他已經冷汗淋漓,“讓他睡我旁邊吧,睡你的小床,他不安穩。”


  阿依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娃娃抱過去,“好。”


  睡得酣甜的小娃娃,被送入他暖暖的被窩,不安穩了幾秒,睜開眼睛,蹭了蹭他,“爸爸、抱、抱——”喃語,又睡著。


  已經站在門口處的寧夜,整個人錯鄂到驚呆了。


  但是,他一點也不意外,“日則,乖,睡覺。”他摸摸娃娃的頭。


  小娃娃伸手,抱住他,沉睡。


  他用行動並不是很方便的手,替小娃娃撚了撚被子,一抬眸,見她居然還沒有走,整個人驚呆在那裏。


  “日則是我這三年助養的小孩。”他終於開口解釋。


  不是怕她誤會,而是不解釋的話,總覺得,對不起小磊。


  ……


  入夜的醫院,很安靜,她獨自走在走廊裏。


  心,覺得荒蕪一片。


  其實,她來過好幾次,發現,他對這位女護工特別特別好,還有,她的孩子。


  這好象一家三口一樣溫情的一幕,突然,讓她覺得眼眸好刺痛。


  其實,有關於他、她、還有小磊,這段記憶,應該已經隨著時光流逝而淡忘了,直到幾分鍾前,那聲“爸爸”,讓那些過往記憶頓時像山洪爆發,紛紛亂亂地衝擊著她的腦袋。


  原來,她討厭,有其他孩子喊他爸爸!


  那聲“爸爸”代表著,那段甜蜜與淒楚到不成形的記憶。


  有笑、有淚、有幸福、有絕望,所以,她拒絕讓任何一個孩子有叫她媽媽的可能,但是,他卻——


  心,微微地痛了起來,起初是小小一點點,如針紮般,再接著是被揪住似的悶痛,好像有人用力捏著她的心髒,不讓它搏動。


  為什麽,會痛成這樣?


  護士站,兩個值夜班的小護士,在竊竊私語著。


  “V3的病人,才31歲而已,聽說,出事到現在,他一直沒有生理上晨勃的自然反應了呢……”在醫院工作的人,果然什麽都敢聊。


  剛好經過的她,有點生氣了。


  她討厭別人這麽八卦,這讓人她很想打人。


  她改變方向向不遠處的護士站走去,偏偏兩個小護士,還一無所覺。


  “我告訴你個秘密!”護士壓低聲音,“聽說V3病房的親戚們,打算替病人做試管嬰兒,一直在秘密籌備中。”


  她頓住腳步。


  “啊,他不是還沒有老婆嗎?雖然聽說,他家庭條件很不錯。”另外位護士很驚訝。


  “現在還有誰肯嫁給他?家庭條件再好,也不是嫁過去做護工?!聽說他自己也不打算結婚了!所以他那些親戚們才急了,不結婚可以但是不能斷了後啊!”


  “隻要他本人同意,他的情況可以睾丸直接取精做試管嬰兒或人工授精,現在科技這麽發達,有什麽成不了的?”護士不以為然。


  “但是,他找誰生啊!”小護士就是想不明白。


  “笨那,有錢能使鬼推磨!”護士把聲音壓得更低了,“聽說他親戚們已經開始著手,準備花錢找人替他生個孩子,據說有很多人都願意賺這筆錢,甚至有名校大學生,但是他不願意呢,每天她們就過來勸個不停,一直在做思想工作!”


  她的小磊,原來,她的小磊是這麽輕易就可以被取代。


  她想笑,卻笑不出來。


  “其實,我覺得他的親戚太咄咄逼人了,醫生說過,他沒有大小便失禁,不能太絕望,也許萬事都有個恢複期呢?!畢竟,他當時被冰塊壓到的時候,人體方向是背朝上,可能還是有希望的——”


  “喂,你們很閑嗎?!”她凶狠地敲了一下桌子,嚇了兩個女人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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