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意不意外
這骰子是後來削的,之前那副被梁滿倉一把火燒了, 梁八郎總覺得不得勁兒。覺得被燒掉的那一副沒有展現出他的木工手藝, 忍不住又刻了一副。他也沒想著玩, 就是留著, 回想起梁滿倉說的「看你刻的這破玩藝兒, 討飯都找不著碗」的時候, 可以翻出來看看, 表示自己手藝還行。
梁玉冷笑道:「你猜,交給阿爹, 你會怎樣?不敢挨揍就閉嘴, 行了,你可以走了。拐子?左鄰右舍都出門了!就是你坑我!」
她正在最不知天高地厚、最愛玩的年紀, 想把她關起來,那是不可能的。她從來沒受到過「養在深閨」的待遇,長大一點更是送到離家幾十里的地方當學徒。哪來這麼多講究?左鄰右舍小娘子出門的聲音她聽的真真的,哪個為了拐子不出門了?
梁八郎被攆了出去,暈暈乎乎地走出大門, 被冷風一吹才回過神來。不行啊!不能叫她自己走!不讓妹妹出門當然是他使壞,可理由是真真的!哪年這種時候不丟幾個人?他妹長得還挺好, 還一個人出去!等他再去找梁玉,哪裡還能找得到人?梁玉早麻溜的換完衣服, 跑了。
早知道不嘴賤了, 叫她跟家裡人一道走不就得了嗎?
梁八郎的腸子都悔青了!
家裡人已經都上街了, 不過因為他一句廢話, 侄女們和小些的侄子也都被留在了家裡。梁滿倉的意思,先看看今年京城安不安全,要是安全了,明天再都去,放燈三天呢。被侄子們幽怨的眼神目送出門,郎八郎犯了愁,爹娘說要去哪的來著?大相國寺的燈會?對對,我這就去找他們,大家一塊兒找這作死的丫頭!
轉到了大街上,梁八郎的臉上一片菜色——人山人海!每年只有有數的幾天是不宵禁的,正月十五正在其列。大家可了勁兒往街上涌,宣洩許久以來壓抑的熱情,京城周邊不少地方的人也過來湊熱鬧。到處都是燈,到處都是人,男女老幼,眼都看花了,能到哪裡去找?
人人臉上歡樂,身上穿著新衣,載歌載舞。街上擺了好些小食攤子,貨郎架子,趁著今夜做買賣。官府也派了不少伎樂等等助興,又有些賣藝的,街上熱鬧極了。
又有富貴人家出行,這是誇富的好機會。各色步障將女眷圍在裡面,只露出頭上插的種種首飾。有經驗的貧兒就跟在這些步障後面,專等著揀這些人經過之後不小心落下的首飾。他們練就了一種本領,能看著步障的樣子、前面騎馬的男人,判斷這是哪一家的步障,裡面落的首飾豐富不豐富。為搶遺落的首飾而打架的不止一處,圍觀的,起鬨的,亂七八糟。
街上年輕的小娘子也很多,梁八郎沒能穿上自己最心儀的新衣裳上街勾人家小娘子看他,卻沒有功夫懊喪。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親娘哎,阿爹這回得把我打死!
捂著臀,梁八郎迷了三迴路,總算到了大相國寺。這裡更熱鬧,壓根兒找不到他家任何一個人,梁八郎更慌了。【這死丫頭,她在哪兒啊?老天爺,叫她平安回來,我以後再不幹這坑人坑到自己的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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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在哪兒呢?她也正在街上,知道家裡人在大相國寺看燈,她就沒往那兒湊。跟不大認路的梁八郎不一樣,她認路很准,準確地避開了大相國寺,在街上瞎蹓躂呢。東看西看,只覺得這京城真是繁華。
她肚裡墨水還是不多,更好的詞兒就沒了。但是,真是好看!
梁玉先在一個猜燈謎的攤子前站住了,攤子上的燈有些只是尋常的燈籠,還有一些扎得精緻,她很想帶一盞走。不幸的是,她雖聰明,上頭都是「打一句論語」、「打孟子中的一句」,這玩兒沒讀過啊!梁玉怏怏地離開了,不讀書,玩都不能玩了。
街上的熱鬧很多,她很快就把這份不快拋開了,接著往人多的地方又擠了擠,那是極大的一片場地,裡面有人在演魚龍百戲。一個穿著坎肩、頭裹紅巾的男子,手持火折,一張口,吐出一道火焰來。梁玉站著看住了。還有頂碗的、爬竿的、踩繩的……也都是從未見過的!
越看越迷,不覺被人擠到了前面。正遇著百戲演到一個段落,場內只留幾個演小雜耍的,一個穿一身紅的姑娘端著個銅鑼翻過來當盤子,滿場跑著討賞。梁玉摸了摸口袋,從裡面摸出幾枚銅錢來扔了進去,得了姑娘幾聲謝。
梁玉抽抽嘴角,往後擠著退出了圈兒。她統共沒幾個錢,可不能再看了。街邊有賣夜宵的,剩下的錢還夠買一碗餛飩吃的。出來一趟,可得吃點好的。盤算著,梁玉擠了出來,擠得十分艱難——梁八郎的話她還是聽進去了,短刀被沒收了,她又把菜刀給翻出來了,照原樣捆左袖子里去了。菜刀畢竟有形狀,梁玉還是怕菜刀颳了衣裳、傷了人,就不敢硬擠,這一路走得格外的艱辛。
她錢不多,出門只帶了一點,給了賣藝的姑娘之後就只有最後一點錢了,想吃點味道好的。瞅准了一個生意最好的攤子擠了過去,好容易擠到了餛飩攤子前,已沒了座兒。攤主為難地道:「小郎君要是不嫌棄,就等等,要不就只能站著吃啦。」
梁玉也不講究:「站著吃就站著吃唄,滋味好就行了。」攤主很快煮好了餛飩,給她多添了兩顆。梁玉端著碗,就站在街邊,邊吃邊看。她的老本行是裁縫,單看街上人的衣裳,就看不夠。原來京城現在喜歡穿這樣的,這個我能裁,這個料子好、那個料子不好。
一碗餛飩很快下去了一多半,梁玉抱著個碗喝湯,湯很鮮,筒骨吊的,只加一點點的鹽,味道就很好了。喝到一半,眼前罩下來一個大黑影,梁玉捧著碗,從碗里抬眼:「噗——」一口湯就噴到了面前人騎的馬上。馬打了個響鼻,被騎手控住了。
「小先生?」
還真是巧,沒叫爹娘逮著,叫袁樵給逮著了。
袁樵當然能出來看燈了,他遠遠的看到一個影子,就覺得必須要過來看一看。到了一看,竟跟心裡想的一樣,一時感慨萬千,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一個人出來嗎?怎麼穿成這樣?你哥哥的衣服?」說著,跳下馬來。
梁玉趕緊把碗放下,有點心疼沒吃完的餛飩,還是擦擦嘴:「嗯。他們在大相國寺那兒呢。」
袁樵道:「那也不要一個人走,雖說京師是首善之區,卻也龍蛇混雜,一個小娘子,這樣不安全。我送你過去。」
「你瞧這些人,」梁玉忽然不好意思了起來,她能毫無顧忌地站在街邊吃飯,見到袁樵就覺得這事兒幹得不夠斯文了,「這麼多,哪找得到?」
「那我送你回家。」
親娘哎!大過節的,還能不能痛快過了?梁玉抬起了左手。袁樵定睛一看,問道:「你怎麼又帶這個啦?」菜刀的形狀,他記得很清楚。
「那一把叫我爹給收了。」
「這樣也不行,」袁樵很堅持,很冷硬的問,「你走不走?」
梁玉反問道:「你一個人出來嗎?老夫人呢?」
袁樵的臉像被雷劈了似的恍惚了一下,他是護送母親、祖母出來看燈的!
梁玉飛快地說:「你快去,我這就回去。你瞧我這一身,能有啥事兒?」袁樵的目光在兩處游移,終於說:「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去去就回來。」他決定了,要把梁玉塞他家的步障里,這樣就不用擔心梁玉的安全了。當然,得先去請示過長輩。
不不不,等你回來我就得給押回去了。梁玉陽奉陰違地答應了,等他一走,腳底抹油,她也溜了。梁家現在也沒富貴起來,梁八郎這身衣裳,扔大街上一丁點兒也不出挑,是時下最流行的款式,也就代表著是穿的人最多的款式。她覺得自己能逃掉袁樵的追蹤,再浪一會兒再回家。
溜不兩步,后領被人拽住了,梁玉一驚,菜刀抽出來一半,聽到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我怎麼說的?你怎麼答應的?」
袁樵!
梁玉自知理虧,哼哼唧唧地:「我才想回家的。」
袁樵指著兩個男僕:「你們兩個,護持好小娘子,就在這裡等著。」
袁樵翻身上馬,到了自家步障邊上,低聲請示。隔著步障,楊氏震驚地看著劉氏,一個勁地搖頭。劉氏卻先出聲了:「去吧,我和你娘兩個也自在舒服的看燈。你們年輕人,跟我們好的不一樣,就不拘著你了。別誤了回家。」
袁樵答應一聲,叮囑隨從們小心侍候,回去找梁玉了。楊氏道:「阿家,這個日子?」這是青年男女私會的好時節,這就允了?
劉氏道:「不答應就是准準的落人面子啦,你打算落她的面子嗎?佛奴是個心裡數的孩子,也該叫他自己拿拿主意啦。」
楊氏一想,也是,又跟婆婆一塊兒看燈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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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長輩,袁樵很快找到了梁玉。梁玉正抄著個手,四下張望呢。袁樵跳下馬來問:「馬上看得清楚,要不要上去?」
梁玉搖了搖頭:「我不會騎馬,人多,別惹事兒了。」
她不騎馬,袁樵也不好騎,牽著馬與她並排走。兩名男僕在兩人的兩側,隨時將要擠過來的人群隔開。袁樵嘴巴閑得難受,指著周邊景物一一給梁玉講解:「那裡,坊牆上是私開的門。那邊,那邊茶樓的果子很好……」
他說了一陣,梁玉也跟他胡扯:「我剛才看到猜燈謎了,都是打句子,我書還沒讀。你們京里人真會玩,我們那兒都隨便猜點東西的。」
袁樵道:「有猜別的的,我看看,那邊。」
兩人很快到了一處燈謎的攤子,都是猜東西的。攤主吆喝得賣力,底下猜的積極,梁玉一樂,打算拎盞燈回家去。她相中了最好看的一盞蓮花燈。袁樵見狀,將韁繩給了男僕,打算一起猜。走了兩步,袖子被梁玉拉住了,袁樵心裡又驚又喜,低頭看梁玉。卻見她臉色不大好地說:「先生,你看。」
蕭度。
蕭度朗聲道:「謎底是宣紙。」
攤主誇獎:「這位郎君好本事,猜中啦!」
蕭度臉上喜氣洋洋的,向四周團團一禮,伸出爪子就去拿了她相中的燈!嗨呀,好氣!梁玉怏怏地想離開,又站住了。哎喲,蕭度身邊兒那漂亮的小娘子是誰呀?蕭度像是猜中了謎,拿了燈,送給了這小娘子。
嘖!蕭郎君臉上居然還能有個像人樣的時候,太他娘的難得了哎~
蕭度柔聲道:「珍珍,給你。」
那漂亮的小娘子笑盈盈地接了:「它可真漂亮。」
梁玉忘了「搶燈之仇」,好奇心起跟了上去,袁樵裝作袖子被拉,一起跟了去。只見這兩個人走走停停,狀態親昵。袁樵皺眉,低聲道:「蕭度的妹子沒有這樣的,也沒有叫珍珍的。」
「咦?」
梁玉又將袁樵拉到一邊一個小攤子旁邊躲著,只見又擠過來三、四個人,蕭度一眨眼就不見了。那家丁模樣的人急切地說:「小娘子原來在這裡,叫我們好找!」
「珍珍」道:「怕什麼?我還能丟了么?」
「是老大人心急,怕外面的粗人衝撞了小娘子,小娘子請。」說著,理起了一個小步障,將「珍珍」罩了進去。幾個小孩子一見步障,兔子一樣打斜里躥了出來,攤主笑罵:「這群小東西倒機靈,跟著凌家的步障,今天晚上要發財啦。」
凌家?凌?
蕭度和凌珍珍?
是她想的那個「凌」珍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