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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二十九章 理直氣壯

  王傑剛剛看到朱瑩帶著個匣子進宮的時候,隱隱約約就已經有些預感,此時見朱瑩站起身上前將那匣子呈送給了皇帝,他的眼神不禁漸漸凝重了下來,最初的慍怒也變成了驚疑。


  而皇帝沒用柳楓代勞,親自從上前來的朱瑩手中接過那匣子,若有所思地瞧看那曾經困擾了無數人的十四環文字鎖,他不禁笑道:“若當年太祖皇帝也和張壽似的,隨便選十四個字當密碼,估摸著就算從太宗皇帝開始,一大群人一個個字地試過來,到現在也沒個結果。”


  他一麵說,一麵按照自己和張壽約定的新密碼,快速地旋轉著文字鎖,等聽到喀嚓一聲,他就輕輕鬆鬆打開了蓋子。瞧見裏頭放著一本奏疏,奏疏下頭還壓著一張折疊成四四方方的紙,他卻也不急著打開那張紙,先拿起奏疏,不緊不慢地看了起來。


  然而,隻是掃了過半內容,皇帝就忍不住笑罵道:“這幫小子,簡直是膽大包天!”


  坑了大皇子一萬貫,竟然還敢告訴他這個當父親的?當然,嚴格意義上來說,也不算坑,能讓王傑這個見多識廣的順天府尹特地跑到自己麵前來提請呼籲,足可見那紡機真的有其應用價值。比尋常紡紗的速度將近快了六倍……他那個一貫眼高手低的長子怎麽可能不心動?

  隻怕大皇子一想到自己能成為江南那幫富商大賈,地方望族巴結的對象,就高興得忘乎所以,完全沒看到背後的風險和利益糾纏!

  而皇帝接下去繼續看,就看到了張壽在那羅列利弊,講述後果,條理清楚明晰,那種縝密的思維,那種詳盡的推廣計劃,他看著甚至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那個英年早逝的張秀才哪來的運氣,竟然能生出這樣一個優秀的兒子?明明同年同月同日生,如果……


  幾乎是頃刻之間把這危險的念頭掐斷,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要想歪了。無論明月還是朱瑩,全都是很好的姑娘,張壽再好,那也是別人家的兒子……不過,總算張壽和朱瑩這一對璧人眼瞅著是越發珠聯璧合,這婚事真是將近了……


  為此,朱家大郎和二郎的婚事,也一樣不能再拖了,哪怕不少地方有習俗先嫁妹妹,可太後已經一再對他耳提麵命,他這個長輩總得幫忙看看……


  皇帝的思路一飄就是十萬八千裏,等到再次回神之後,他假裝沒瞧見順天府尹王傑那死死盯著自己的專注眼神,繼續往下看。等到看完全文,他不禁啞然失笑,當下隨手把奏疏擱在一邊,繼而把底下那一張圖紙給展開了來。


  就隻見在這張圖紙上,王傑口中那新式紡機畫在正中央,而四周圍則是畫出了部件分解示意圖,每個部件旁邊都用密密麻麻的字,詳細說明了作用。雖然什麽傳動、進給之類的名詞看得他一頭霧水,但腳踏手搖之類的名詞,他卻總算還是看得懂的。


  “竟然是手搖腳踏兩用……還說是照顧腿腳不便又或者手有不便的行動障礙人士也能用。之前還有人說張卿往國子監安插私人,竟然罔顧那是個孤兒的事實,朕倒覺得,他為人最是恤孤貧……”皇帝意味不明地歎息了一聲,隨即看向了王傑。


  “王卿,你來看看這東西吧。”


  王傑壓根沒有半點猶豫,直接起身快步上前接過。他快速掃過中間那紡機圖樣,隨即專心致誌地審視著四周圍的那些部件分解示意圖,最終,親眼見過那幾台新式紡機的他確定,這就是那紡機的圖紙,而且詳細到仿佛生怕別人看不懂,隻要手藝過關的匠人就能做出來。


  他輕輕籲了一口氣,隨即雙手將圖紙原物奉還,這才退後一步深深一揖道:“皇上,之前臣在張博士麵前說了相當過頭的話,在皇上麵前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願意親自登門向他鄭重道歉。張博士願意將這樣價值百萬金的圖紙進獻上來,實在是高風亮節。”


  咦?一旁看熱鬧的朱瑩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隨即就一下子跳了起來:“王大尹你什麽意思?阿壽這是讓我來幫他獻圖紙的?”


  見朱瑩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手中的匣子,皇帝不禁笑開了:“怎麽,瑩瑩你還不相信?來來,他的奏疏朕給你,你看看他怎麽說的!”


  “他早說呀,早說我就不做惡人了!”朱瑩忿忿不平地上前搶過皇帝手中的奏疏,等到飛快地看完,她剛剛那惱怒頓時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驚歎,“阿壽懂得好多!除了想出那紡機,他還考慮得那麽遠……怪不得葛爺爺說,他正在寫一部很厲害的新書!”


  說到這,朱大小姐眼珠子一轉,突然拿著張壽的奏疏徑直來到王傑麵前,粗暴地直接塞了過去:“哼,現在誇阿壽是君子,晚啦!你和他打過這麽多次交道,居然還不相信他?給你,好好看看阿壽寫的,你想到的他想到了,你沒想到的他還是想到了!”


  朱瑩這種自豪的語氣,皇帝聽了很想笑,然而,王傑卻沒有笑,也沒有動怒,而是看了一眼皇帝,得到了天子點頭允準之後,這才雙手接過,仔仔細細看了起來。當他看完全文,就忍不住長歎了一聲,隨即先將奏疏奉還天子,繼而竟是對朱瑩鄭重其事深深一揖。


  盡管剛剛還對王傑橫眉冷對,冷嘲熱諷,可人家真的這樣行禮表示道歉時,朱瑩還是一下子愣住了。緊跟著,她就立刻敏捷地往旁邊一讓,隨即沒好氣地說:“你又不是對不起我,對我行禮幹什麽?不過,你自己大公無私,就老是覺得別人包藏私心,這簡直沒道理!”


  朱大小姐越說越覺得理直氣壯:“再說,有私心怎麽了!既然主意是阿壽想的,東西是他指點人做出來的,他想怎麽做,那是他的自由,難不成天底下那些藏著好手藝不教給別人,藏著好書不給別人看,藏著好學問不教授給學生的人,你全都要揪出來?”


  “我雖然讀書少,但我覺得這不對!”


  朱瑩哼了一聲,神采飛揚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隻要沒有作奸犯科,隻要是堂堂正正自己創造的好東西,那就有自己享用這東西的資格。他要是肯拿出來大家分享,那自然是他高風亮節,值得誇讚。他要是不願意,那就應該付出相應的代價讓他願意。”


  她頓了一頓,高高昂起了頭:“否則,要是做出好東西的人都得不到褒獎,得不到肯定,得不到利益。長此以往,誰肯花力氣去做出好東西?閑著沒事幹腦袋被石頭砸了嗎?有這功夫,不知道好好過自己的安逸好日子?”


  皇帝見王傑被朱瑩這番話說得眸色深沉,麵色亦是不那麽好看,他就歎了一口氣道:“王卿為人至公,但也不能苛求天下人全都沒有私心。就如同瑩瑩說得那樣,無論是革新農具也好,革新紡機也罷,甚至於造出其他各式各樣的東西,歸根結底,是為了效率,是為了利益。”


  “張壽到底還是有公心的人。若真的打算藏著掖著,他就不會那麽大大方方讓你王大頭去張武張陸那兩個小子的織染坊,讓你看到那紡機了。你愛民如子的名聲那麽大,他會不知道你一看就能明白其中玄虛,然後緊趕著到朕這兒來奏報?”


  說到這裏,皇帝突然笑眯眯地看著朱瑩問道:“瑩瑩,你給朕說實話,張壽是不是早就對你說,讓你來幫他送這個匣子給朕?”


  “是啊!”朱瑩故意掃了一眼王傑,得意洋洋地說,“阿壽之前就托付我的,所以從順天府衙出來之後,他讓我陪著王大尹先去織染坊,自己就回國子監取來了這個匣子。剛剛王大尹一走,他就讓我來追,還說死乞白賴也要跟著王大尹一塊見皇上,把這個匣子送來!”


  皇帝頓時笑了,手指虛虛點了點朱瑩的鼻子:“你個丫頭,還沒嫁過去呢,就一心向著張壽,眼裏還有朕嗎?”


  “哪裏就沒皇上了,我可是幫阿壽送了一份價值百萬金的重禮呢!”朱瑩不服氣地反駁。


  “浮誇!”


  責備歸責備,皇帝到底沒有和朱瑩繼續爭辯理論,而是對王傑說道:“王卿,張壽在他的奏疏上推薦張武和張陸將來去負責推廣,你覺得如何?”


  如果換在從前,王傑絕對不相信,一個不諳世事的侯門庶子能去主導這樣的事,可如今他卻不得不信,更何況,東西是張壽的主意,那個首次運用的織染坊是張武和張陸開的,他若是強行拒絕,那就太不近人情了。然而,因為一貫的剛直性情,他還是說了公道話。


  “張武和張陸雖說是張博士推薦的人選,但他們畢竟全無經驗,而事關重大,若是開始做了之後卻做不好,那麽,臣就不能顧及張博士和他們一個駙馬一個儀賓的麵子了。”


  皇帝沒在意王傑這依舊顯得有些苛刻的言辭,見朱瑩毫無淑女姿態地撇了撇嘴,他就嗔道:“瑩瑩,少做怪相,你想說什麽?”


  “我沒想說什麽呀!”朱瑩一臉的無辜,“我覺得王大尹說得很對啊,能者上,不能就下,阿壽能幫的都已經幫他們了,要是張武和張陸做不好阿壽給他們爭取的這件事,那就老老實實去當他們的富貴閑人唄!機會給了卻沒抓住,那還能怪誰?”


  皇帝對朱瑩的脾氣知之甚深,因此對她如此回答並不意外,而王傑卻有些詫異地多看了這位千金大小姐兩眼,心中再一次修正了從前對這位趙國公之女的評價。


  “不過,瑩瑩,此事張壽沒帶挈你二哥,你就不怨他嗎?”皇帝突然問了一句。


  朱瑩滿不在乎地一笑:“我二哥和我一樣,什麽耕織一竅不通,而且論吃苦遠遠比不得張家那兩兄弟,他去做這事,隻怕沒幾天就會灰溜溜地回來。阿壽不叫上他是對的,否則就連祖母也得提心吊膽。他要做,也得從不太重要的事情做起。”


  “你呀你呀,也不怕你二哥悲憤至極地說你女生外相,隻幫著張壽,把他這個二哥丟在一邊。”皇帝見朱瑩嫣然一笑,絲毫不以為意,他就若有所思地說,“你二哥和永平德陽,還有信陽寧河必定合不來,所以朕之前不至於亂點鴛鴦譜,今天倒是有個主意。”


  他說著就饒有興味地看著王傑道:“朕聽說王大尹剛接了你的嫂子和侄兒侄女上京?你這侄女乃是你兄長老來得女,喪父之後照料寡母,支持家務,督促幼弟考中了秀才,是你家鄉有名的剛強女郎,朕都聽人提過幾次了。”


  王傑聽到皇帝突然提到自己的侄女,陡然心生警惕,尤其是皇帝特意點明侄女柔韌剛強時,他更是意識到了下文。他很想立時堵住皇帝接下來的話,可皇帝卻突然嗬嗬一笑。


  “王卿,朕輕易不做媒,朱二郎確實看似紈絝衝動,一事無成,但家教甚嚴,如今雖不能說一心一意力求上進,但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能力極限,知道自己肩膀上的責任。就這一點,已經比很多人強了。當然,你要是拿那些寒門出身的進士來比,他確實還差得很遠。”


  皇帝一推扶手站起身,神態自若地說:“但你自己是一路科舉上來的,應該知道這一條獨木橋有多難。但凡金榜題名卻沒有婚配的,每一榜都不過寥寥數人,不少更是三甲。而這時候,榜下捉婿的富貴人家多如牛毛,你雖為高官,但以你的個性,當然不屑與人爭搶。”


  “至於秀才,舉人,要考中進士的概率有多低,你也該清楚。更何況,看中對方讀書有成把家中女孩子嫁過去,他日卻發現姻親不好,甚至這寒門婿不好,以至於反目成仇的,那就更多了去了。朱二郎至少有個好處,從小被人管慣了,趙國公府也很希望給他娶個悍妻。”


  朱瑩終於被皇帝這猶如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似的語氣給逗樂了,撲哧笑出聲來。


  她當即一本正經地說:“王大尹,皇上這話雖說有些誇大,但也確實八九不離十,我敢說,天下少有比我朱家更好的姻親。當然,若是你侄女要求的是天下無雙的才子,能力無雙的循吏,嘴炮無雙的清流,那就當皇上什麽都沒說過!”


  “什麽叫嘴炮無雙的清流?”皇帝終於忍不住笑罵道,“你這是把清流當什麽了?這說法斷然不是你想出來的,肯定是張壽!”


  “才不是,是我自己想的,皇上你不要什麽事都賴阿壽!”朱瑩趕緊維護自己的如意郎君,更是連忙站起身,端莊大方地行了個禮,“阿壽的事情辦完,我該回去啦,王大尹你也不用勉強,慢慢考慮,我二哥還年輕呢,他也不急,畢竟,強扭的瓜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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