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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二章 為時已晚

  從小到大,雖然一直都有個大哥壓在頭頂,但二皇子確實沒吃過什麽苦。母後雖然更偏愛長兄,但他畢竟也是親生的,從上到下自然把他捧在手心裏。所以諸如犯錯被罰跪,他是完全沒有過這種體驗,縱使做錯了事,母後也頂多輕描淡寫說他兩句。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是在這寒冬臘月裏,跪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身上還隻穿著單薄的布衣——畢竟之前在馬車上有溫暖的炭爐,車廂還蒙著厚厚的車圍子,一點都不冷。若不是有侍衛給他披上了厚厚的大氅,又站在四周圍給他擋風,他簡直懷疑自己會不會被凍死。


  膝頭跪在地上,寒氣順著薄薄的皮膚一點一點蔓延上來,須臾擴散全身,以至於整個人瑟瑟發抖,嘴唇似乎已經失去了任何知覺,二皇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毅力,這才能夠堅持跪在那裏。他也不知道究竟要跪上多久,父皇才願意見自己,他隻知道自己唯有硬挺下去。


  無論是母後看不下去他這麽受苦,跑來求情也好,又或者是太後憐惜他這個孫子,派人來說兩句話也罷,又或者是父皇最終心軟——哪怕知道這些的希望其實並不大,他也隻能賭一賭那些可能性!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他整個人都快要凍僵發木到沒有知覺的時候,他終於等到了柳楓那熟悉的聲音:“皇上吩咐,帶二皇子進去。”


  一口始終提在心頭不肯放掉的氣終於泄了,二皇子以為自己會癱軟在地,但結果卻是,他整個人竟是不會動了。他隻知道左右胳膊被人一把拽住,緊跟著就被人架了進去,當進入乾清宮,撲麵而來的溫暖一下子包裹全身,又被人一碗熱薑湯灌進去,他才覺得整個人活了。


  “從小到大,你做什麽都是三心二意,半途而廢,這竟是你最有毅力的一次。說吧,來見朕到底是為了什麽‘十萬火急,利國利民’的大事?”


  父皇那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二皇子冷不丁打了個哆嗦,這才猛然清醒了過來。他抬起依舊有些發木的腦袋,抬頭盯著麵前皇帝那身穿常服的人影,他足足好一會兒才低聲說:“父皇,兒臣知道先前是做錯了事,犯下了大罪,兒臣不奢望父皇能寬宥諒解,但是……”


  舌頭也仿佛被凍僵了的他終於漸漸把話說得利索了一些,當下連忙甩開旁邊伺候自己的柳楓,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踉蹌兩步就再次跪倒在地,不用裝就已經淚流滿麵。


  “但是兒臣固然胡作非為,可當初去打探張武和張陸那織染坊時,兒臣是想如果發現他們瞞著別人搗騰出了什麽好東西,就搶過來獻給父皇!”


  他一下子用幾乎是咆哮的聲音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和子民全都是父皇的,最好的東西當然也應該是父皇的!可大哥不知道用什麽辦法得到了那新式紡機,不思進獻給父皇,卻拿著去交接那些江南的富商大賈……他這是想幹什麽!”


  皇帝沒有說話,隻是臉上表情明顯深沉了許多。而二皇子將他的這幅表情看在眼裏,一時平添了幾分信心。


  “我不信父皇這麽明察秋毫的人,卻沒看到這些天大哥正在結交那些江南望族,地方豪商,我都能想到一旦新式紡機把持在這些人手中,那麽小民百姓會有多少人受害,父皇又怎麽會想不到?可父皇不管為了什麽沒阻止大哥,兒臣卻不得不奮力建言。”


  “兒臣縱有千萬不是,性情再差,卻也比道貌岸然,實則嗜錢如命的大哥好!兒臣至少做人坦坦蕩蕩,不像大哥那樣假惺惺!”


  皇帝盯著慷慨激昂的二皇子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哂然一笑道:“那你覺得,該怎麽辦?”


  二皇子不怕皇帝的反詰,怕的是皇帝根本不理會自己。更何況,皇帝此時反問的話,是他在張壽那次提點他之後,他曾經反反複複想過的問題,因此他的回答自然又快又及時。


  “父皇,兒臣覺得,應該把新式紡機的圖紙公諸於天下,讓天下那些以紡織為生的百姓全都能享受到這一高效的利器……”二皇子一麵說,一麵開始擺事實講道理,把高門大戶,富商大賈們壟斷新機器的後果說得極其嚴重,尤其是見到皇帝微微頷首,他就更有底氣了。


  “更何況,江南之地曆來富庶,而且連年海貿,營收無數,正該好好限製他們……”


  聽到二皇子甚至隱晦地點出,以防江南以及福建兩廣海商與當年太祖船隊中失蹤那些人的後人勾結,皇帝嘴角的笑意就更加深了一些。然而,興奮激動的二皇子壓根不知道,那不是讚許的笑容,而是嘲弄的笑容。


  “沒想到你倒是長進了。”皇帝淡淡地說出一句話,見二皇子登時喜形於色,他陡然詞鋒一轉道,“朕確實不至於沒看到你大哥那些動作,可朕也不至於沒看見你那些小動作!”


  “你要是在一開始耗費了幾條人命才打探到,你大哥買到了紡紗比從前高幾倍效率的紡機之後,不是左一個死士右一個死士給你大哥送人頭,而是立刻來朕麵前稟報,那麽,你說的這些,朕倒不是不可以嘉許你一心為公。”


  “可是,你連番受挫,又丟了好幾條人命之後,再跑到到朕麵前舉發你的長兄,你自己想一想,你還有什麽立場指責你大哥和那些江南大族?為時已晚了!”


  “父皇!”二皇子登時麵色煞白,待想再說什麽,卻在皇帝那嚴厲的目光下為之戰栗。


  皇帝接下來又冷笑了一聲:“你們兩個從小爭到大,一個盡會做表麵文章,一個盡會陰狠使絆子,但凡你們真的能夠像你們母後希望的那樣,兄弟齊心,說不定真的能其利斷金,可惜了,你們誰也不服誰,寧可拆台也不願意合作。不過也罷了,一母同出反目成仇的多了。”


  說到這裏,皇帝不禁有些意興闌珊。他輕輕歎了一口氣,隨即淡淡地說:“今天你來了一出心懷赤誠,建言利國利民之事,雖說演戲的成分居多,但好歹總算是選擇了唯一一條正確的路。要是你今天不來,朕來日隻能在京城給你一座宅院,讓你去閉門反省一輩子了。”


  煞費苦心的一場戲卻被父皇拆穿,二皇子本來還有些自怨自艾,但此時聽到皇帝這話,他瞬間魂不附體,隨即就是止不住地慶幸。這要是今天他沒在半道上遇到張壽和朱瑩,張壽沒有說出那麽不好聽的話來,他根本下不了現在這樣的決心。


  哪怕結果不如最初預想的那麽好,可也至少沒有更糟。更重要的是,他揭發了大皇子那嘴臉,拉人……不,推人下水這個目的至少是辦到了!

  然而,他的祖母太後之前壓根沒有出麵,任憑他在乾清門前跪了那麽久,那也就算了,畢竟他在太後麵前從來不是什麽得寵的皇子,可他的親生母親皇後竟然也在坤寧宮中避而不見,這卻實在是傷透了他的心!換成是大皇子,她會不來嗎?


  二皇子在乾清門前跪了至少半個時辰,隨即皇帝方才宣見,這一幕因為看見的人實在太多,須臾就在宮中傳了開來。之前狠狠心沒有趕去乾清門的皇後自然是如釋重負,可她在坤寧宮左等右等,等到的卻是二皇子揚長出宮的消息。


  最明白次子脾氣的她哪裏還不知道,二皇子很可能因為她沒出麵而怨恨上了她這個母親!

  皇後想不想得通,其他人壓根沒工夫去關注,皇帝在召見了二皇子,又放人出宮之後,以濫殺、擾民等罪名申飭二皇子,命其賠付擅殺的奴婢,滋擾的百姓,罰了他三年俸祿,繼而又褫奪了其皇子冠服,罷朝一年,擅殺奴婢的四十杖記在了賬上,過完年再打。


  在別人看來,這是最明顯不過的預兆。畢竟,在大皇子和二皇子兩位年長皇子選妃的當口,二皇子突然因為惹出連番事端而遭到如此處置,而剩下的三皇子四皇子的年紀卻還小得毫無競爭力,豈不是說東宮很快就要定下主人了?

  就在大皇子聞訊之後,在別院中和黨羽大擺宴席慶賀的時候,外間卻突然通報,道是司禮監秉筆楚寬來了。一時間,笙歌暫停,酒宴暫歇,而主席上的大皇子隻是微微愣了一愣,隨即就笑容可掬地說:“各位稍歇,我去見見楚寬就來!”


  匆匆到了書房門口,大皇子定了定神,剛剛在人前那淡定自若的表情立刻收斂了幾分,變得殷勤卻又不失身份。他推開門,隨即就笑道:“楚公公怎麽有興致到我這來?”


  “無事不登三寶殿……”楚寬似笑非笑地拖了個長音,隨即就正容說道,“我奉皇上口諭,問大皇子一件事。”


  大皇子登時心裏咯噔一下,但隨即就擠出笑容拱手說道:“還請楚公公盡管問,我無事不可對人言,更無事不可對父皇言。”


  “那就好。”楚寬仿佛很寬慰似的點了點頭,但接下來的第一句話就犀利如刀。


  “皇上問大皇子,二皇子說你得到了一台可以讓紡紗效率比從前提高了數倍的新式紡機,此事可是有的?”


  聽到二皇子刺探圖紙和機器不成,竟然直接把此事捅到了父皇跟前,大皇子頓時心頭大恨。可他就是再恨,也知道自己文過飾非絕無作用,隻能硬著頭皮說:“是有的,但兒臣……”


  沒等大皇子把話說完,楚寬就打斷道:“皇上問,大皇子應該知道此等好物,利國利民,緣何不立刻獻上,然後推廣於天下?”


  剛剛被打斷時,大皇子就意識到事情不好,此刻他隻覺得背後冷汗涔涔,隻能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兒臣正想弄清楚那紡機究竟是否那樣有效,否則怕獻上卻弄巧成拙……”


  這一次,大皇子依舊沒能把話說完,就隻聽楚寬麵無表情地問道:“皇上問,不知道是否有效,你就去和江南那些望族和商賈商議合作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話是如此不假,但大皇子你身為皇長子,隻看蠅頭小利,是不是該好好反省一下了?”


  此話一出,大皇子登時知道壞了。他也不是沒有想過二皇子會把事情捅到皇帝麵前的可能性,但他總以為,這不過是兩人之間的小紛爭,和從前那些爭鬥一樣,父皇根本不會管,母後也頂多隻是勸解一下。可他萬萬沒想到,父皇竟然從這樣的高度突然插手進來。


  “楚公公,我要見父皇,當麵對他解釋……事情不是這樣的,朝廷在江南設有織染局,但那些織染局也是征用當地工匠,用的當地原料,我也是想著,如果能用這些紡機,吸引江南那些望族富商更好地聽命於朝廷……”


  大皇子絞盡腦汁想給自己找出一個好理由,可說到一半,就隻見楚寬對他嗬嗬一笑:“二皇子的話,皇上直接收回了他的宮籍,三年之內,要進宮就必須先上書提請。大皇子您卻不同,自然可以隨時進宮去求見皇上。可是,天底下做兒子的,誰不把寶貝獻給父親?”


  聽到這樣明顯不過的暗示,大皇子隻覺得心中直發苦。


  雖說楚寬此言理論上一點問題都沒有,可他乃是花了大價錢,好不容易才把東西買到手的,如此拱手交上去,他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更何況,他已經和不少人談好了合作,如果突然變卦,他這個大皇子的名聲豈不是轉眼間就要臭了大街?

  見大皇子麵色陰晴不定,竟然還不能痛下決斷,甚至打算垂死掙紮,楚寬不禁暗自歎息。


  君父君父,先是君,才是父,皇帝一貫對兒子們不太苛刻,大皇子竟然就會錯了意!


  張壽這個新式紡機的真正發明者尚且都知道賺一筆就立刻收手,甚至把圖紙和推廣計劃等等都獻了上去,大皇子居然到現在還執迷不悟。


  難不成還要讓他明著告訴這位皇長子,呂禪已經去張武和張陸的織染坊裏要一台紡機?

  說到底,這隻是個幌子,皇帝讓兩個兒子先後吃個教訓,卻要護著把紡機圖紙完好獻上來的張壽,否則,何必如現在這樣做些表麵文章,隻要直接公布張壽獻紡機圖紙就好!


  唉,張壽在那給皇帝的密匣奏疏上明說了,賺那一筆錢既是為了讓張武和張陸將來能養家糊口,也是為了自己娶媳婦,可大皇子和二皇子呢?這些皇子私心重,卻還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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