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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過年

  葛雍這兩年過年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縱然有學生們願意過來陪他這個老頭子,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攆了回去。以他這年紀,學生們也都是成家立業,下頭一堆晚輩的人了,還來陪他這個老頭子,豈不是不顧家?


  可如今他多了一個年少的關門弟子,今年卻是主動開口邀約了張壽——恰恰搶在了趙國公府的前頭。他往年並不常常熬到子時,大多早早就睡下了,隨即又被外間官民百姓的爆竹聲驚醒,因此每到過年往往覺得煩,但今天卻不同,老頭兒竟是興趣很好地守到了子時。


  而等到看著張壽帶來的那些小家夥劈裏啪啦放響了新年爆竹,他終於忍不住打起了嗬欠。早在邀請張壽的時候,他就叫上了吳氏,也預料到跟來的人會來得很多,所以發現張壽把家裏的人不分上下都帶來了之後,他不但不覺得煩,反而還很高興,可再高興,精神卻有限。


  所以,葛老師壓根沒發現,張壽在和阿六說過話後,就一直都有些走神。直到張壽親自送他回房歇息時,他像是沒聽到這大年夜一大堆亂七八糟消息似的,把張壽指揮得團團轉。雖說給其他人都準備了客房,但他堅持把張壽留著和自己同室而眠。


  當然,靠牆那張花梨木大床是屬於他的,而軟榻才是屬於張壽的。當坐到床上之後,葛雍就笑眯眯地端詳著正彎腰為他透開被子的張壽。


  “阿壽,你那大舅哥既然已經回來了,你的婚事也就快了。等朱涇那家夥回來,我就給你做個大媒,和他商量你這婚事。你呢,有空趕緊帶人把廬王府別院給收拾收拾……對了,就你身邊那點人完全不夠,趕緊招人,不夠我給你想辦法,找兩家妥當牙行雇幾個人來!”


  張壽沒想到葛老師竟然如此全方位關心自己的終身大事,微微一愣之後,他就苦笑道:“老師說的招人,也是我本來想做的。可是,我身邊有個行動力太強的小家夥,他做了件我壓根沒料到的事……”


  張壽把之前和阿六那番交談和盤托出,見葛雍無意識地開始揪胡子,他就又低聲補充道:“阿六說他找的全都是地頭蛇,老師你想想,這些家夥成天混跡於三教九流之中,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最是滑頭不過的。這種人打聽消息可以,但讓他們安分做事,怎麽可能?”


  葛雍差點把胡子揪下來,這才嗬嗬一笑。他舒舒服服往身後大引枕上一靠,伸手指了指張壽說:“你小子,還是沒看透阿六!你以為他傻麽?會指望那些打探消息的人日後老老實實給你灑掃?嗬,隻要回頭把查出端倪的人招一個進來,接下來沒人敢往你家埋釘子。”


  張壽頓時明白了葛雍的意思,當下不禁倒吸一口氣,有些難以置信地說:“老師的意思是,他是千金買馬骨……不,這詞不夠恰當……他招這麽一個人來,是想向人表示,有實力查出所有仆役的根底?阿六居然還會用兵法?敲山震虎,一石二鳥之計?”


  “誰知道呢?不哼不哈的家夥,未必就不聰明。”葛雍再次打了個嗬欠,隨即就懶洋洋地說,“至於趙國公府,對大年夜這些事情的應對,說不定也會出人意料……總之,既然朱涇父子平安,那就沒大事,咱們看熱鬧就好!晚了,趕緊睡吧!”


  見葛雍說完這話就直接鑽了被窩,緊跟著就舒舒服服地眯了眼睛,竟是須臾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張壽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這睡相放鬆的老頭兒,也沒在意人到底是真睡,還是假睡,低聲說道:“老師,我其實一直都很想對你說一聲,謝謝。”


  “當初在村裏,要不是你突然跑來給我撐腰,就算我曾經對翠筠間裏不少學生露出過真麵目,但欺世盜名四個字隻怕也是跑不掉了。而我到了京城,要不是有葛太師關門弟子這個名頭撐著,就算有擒獲叛賊的功勞,也絕對當不上國子博士。”


  “而沒有你在我身後,張琛他們不可能那麽輕易服我;半山堂那些自視極高的公子哥們就不用說了,沒有一個省油的燈;九章堂更是不可能那麽順利地重開招生。所以,你之前說我胸無大誌,非要把那麽多書都掛在你名下,其實我知道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知道,或者說你能猜到,那些教材其實背後有問題——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再天才再早慧,總有能力極限,不可能輕易寫出那些書。即便最初興高采烈當眾認下我這個關門弟子的時候沒察覺到,後來你也必定會有所猜測。


  所以,張壽說完最後這句極度拗口的話之後,他就歎了口氣說:“我覺得,如今大多數書院,進度有問題,七八歲的孩子學論語,和十幾歲的孩子學論語,效果是完全不同的。師長和親長都用天才的要求去衡量學生和晚輩,其實這不對。”


  “算經也是一樣,指望初學者一上來就看九章算術,隻會把人都嚇跑。所以,目前九章堂那快到極點的教學進度是特例,隻適合九章堂那些算學悟性好的監生,不能普及。”


  “我希望葛氏算學能夠深入普及,讓更多人從基礎開始,循序漸進一點一點學起來。也許大多數人隻要學會如何計算加減乘除就夠了,沒必要知道得那麽深入,但是,就和我正在寫的《物理》一樣,其實,我希望更多人學會思考。”


  說到這裏,張壽輕輕吹滅了床邊的燈,隨即悄然回到了自己那張已經鋪好床的軟榻上脫衣躺下。之所以把正在寫的自然第一卷改成了物理,是因為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物理兩字更契合——並不僅僅是因為格物致理,其實他還是更喜歡自己的理解,物理乃是萬物之理。


  在他的學生時代過去之後,也覺得理科實在是雞肋,既不如語文能夠訓練人的語言表達能力,也不如英語能在出國交流時學以致用,簡直是出了校門就扔進垃圾桶,可後來他才漸漸品味到,對於普通人來說,理科培養的是思維邏輯,是一種看世界的眼光。


  當他合上眼睛,漸漸進入夢鄉的時候,呼吸均勻的葛老爺子卻是再次睜開了眼睛,分明醒得炯炯的。看著頭上的帳子,年紀一大把的老人很滿意自己的眼光。


  善撫民的循吏他見多了,明斷案的清官他也見多了,能打仗的大將他見多了,開書院的山長他更是見多了……然而,和那些拿禮義廉恥教化百姓的大儒相比,張壽想要做的事情,卻是截然不同。小家夥竟然想的是並不一樣的教化。也許,人想的是開化民智!


  如果換成某些人,一定會覺得這簡直匪夷所思,甚至居心叵測,百姓全都會思考了,而不是由著皇帝和官員揉捏,讓你幹什麽都幹什麽,那怎麽行!可他卻覺得那本來就是該走的路。要知道,葛氏從那位追隨太祖的老祖宗那裏,傳下來了一句太祖皇帝的原話。


  民智不開,國未明矣。


  正月初一的清晨,張壽是在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再次被驚醒的。他有些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足足好一會兒方才意識到這是借宿葛府。可等到緩過神的他支撐著坐起身時,卻發現靠牆那張大床上,早就沒了人,就連被子都已經疊得整整齊齊。


  他有些懊惱地捶了捶腦門,暗道怎麽睡得這麽死,可當他剛剛掀開被子,趿拉了鞋子要下床穿衣,就聽到了外頭傳來了葛雍吊嗓子的聲音。他最初還以為那是在唱曲,可側耳聽著聽著,他發現那是在讀什麽東西,再聽著聽著,就發現不對了。


  這似乎、大概、可能、也許……不,一定是聽雨小築那十二雨寫的桃花扇的台詞!


  張壽不知道葛雍是一時興之所至,還是故意念給他聽,慌忙飛快地穿衣,穿鞋,然後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這是他在國子監號舍裏住久之後的必備技能,因此不過須臾,他就把自己拾掇得幹幹淨淨,隨即來到外間打開門。


  雖說被撲麵而來的冷風吹得打了個哆嗦,但裹緊大氅之後,他還是快步向葛雍走去。


  “老師這麽早就起了?怎麽也不叫我一聲。”


  “你小子睡得和死豬似的,我就算掐你也未必會醒,怎麽叫?”葛雍鄙視地斜睨了張壽一眼,隨即就不容質疑地說,“幸好正旦大朝的時辰,太祖皇帝改了改,否則我才不會讓你睡這麽晚!趕緊吃早飯,然後趕緊去上朝,再接著回來跟我出去拜年。”


  張壽頓時大為意外。要知道,京城因為官員太多,拜年這種事往往也就是虛應故事,大年初一各處投張拜年帖子表示心意就完了,即便是很熟的親戚,過年也隻派個晚輩去拜個年,否則親朋好友根本就走不完。可要是放在葛雍身上,這習俗就不成立了。


  就葛老師這年紀,這威望,這身份,這地位,不應該家裏安安心心坐著等人來拜年嗎?

  葛雍被張壽那驚訝的目光看得惱羞成怒,當下沒好氣地說道:“怎麽,當我是那些在家閑得沒事等人給我磕頭的老封翁?大年初一,我常常會去老齊老褚那兒溜達溜達,回來的時候,我那幾個學生也應該來拜年了,你正好也見見你這些師兄們。”


  頓了一頓之後,他就輕描淡寫地說:“當然,路上要是遇見誰,我也能帶你順便認認人。如果家裏人多,就出條子叫聽雨小築十二雨過來,跳個舞,又或者演場戲,豈不是熱鬧?”


  前頭的話都非常正經,也非常有道理,可聽到最後這半截,張壽哪裏還不知道,葛雍這是故意的!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不解釋了,當下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等到吃完早飯,張壽趕去正旦大朝應付了一回差事,再趕回來草草吃了點東西墊饑,就隨著葛雍出門,發覺老頭兒大冷天坐車卻每每打起窗簾往外瞅,但凡遇到熟人就停車,然後拉著他和人一塊閑話家常,張壽不禁大為無奈。


  葛雍赫然是個炫徒狂魔,尤其當半個時辰隻走了三條街,停了整整七次,每次都是我這學生如何如何,他簡直假笑到腮幫子都有點痛了。


  拜訪齊雲山家一帆風順,齊老太常本來就是個笑口常開,和氣講理的老頭,張壽不但得到了劈頭蓋臉一通誇,而且帶去的禮品全都由葛雍一手親自包辦的他,竟然還得到了齊雲山的一個紅包!葛雍不但不幫他推辭,甚至還一臉不拿白不拿的表情,在旁邊推波助瀾。


  而在齊家吃過正經午飯後的褚家之行,就沒那麽容易了,張壽再次目睹了兩個老小孩針尖對麥芒的好戲,最讓人無語的是,兩人還差點就要當場鬥題——這次算的東西就高大上了,竟然是日食!無奈之下,他隻能和褚瑛長子想方設法插科打諢,最終把葛雍給拽了走。


  等到這兩邊跑完,他扶了葛雍上車預備回家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可剛剛坐定,他就聽到外間駕車的車夫沉聲說道:“老爺,剛剛聽說的消息,昨天那些案子被涉及到的幾位禦史,他們家人在外頭大聲喊冤,說告他們狀的人都是趙國公府指使的。”


  “嗬,瞧瞧,這果然是來了?”


  葛雍笑容可掬地用手指頭敲了敲車板,吩咐了一聲回家,這才看著張壽,語重心長地說:“一邊是告狀,一邊是喊冤,誰都可能看出來,那幾個禦史這一次把事情鬧得天大,可是趙國公府呢?人可是安安靜靜,連個聲音都沒有。民間也許會因此覺得是有人構陷,可朝中……”


  他說著就嗬嗬一笑,現世報,來得快,那幾家人沒算到自己家裏人這麽蠢吧?


  而張壽品味著剛剛這突發事件,也已然聽出了老師話裏有話。按理已經讓自己家處於被誣陷的受害者地位,那幾位禦史隻要等著自己被“洗刷冤屈”就好。可就在這大年初一之際,他們家裏卻四處喊冤,這非但損害了受害者形象,還有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


  想到這桶髒水說不定就是趙國公府主動引人潑上來的,他不禁啞然失笑,暗想這官場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果然,隨著馬車在大街上慢慢悠悠地前進,外頭各種嘈雜的聲音中,不時能聽到對大年夜和這正月初一連場鬧劇的議論,他就知道,這事兒確實鬧得天大。


  車到葛府大門口停下,門房立刻匆匆趕上前來。看到先下車的張壽把葛雍給攙扶了下來,那門房就滿臉堆笑地比劃著手勢。毫無疑問,張壽壓根看不懂。


  “好多拜年的?一直等到現在,沒見到我就不肯走?”葛雍自己主動給張壽翻譯了出來,隨即眉頭一挑,滿臉的狐疑,“不是早說過,無關人等別放進來嗎?”


  見那門房又開始打手勢,他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卻是側頭看向了張壽,隨即笑開了花:“我想呢,我在京城的學生就那麽幾個,大多數門生也就是送張帖子,會親自過來的人不多,哪會好多人來拜年。原來是你那些學生都跑到我這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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