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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恰同學少年

  一個正拿鐮刀在那當鋸子,一個正撈著一大把麥稈齜牙咧嘴地較勁,紀九倒是好一些,一把鐮刀揮舞得寒光閃閃,可所到之處,麥茬留得極高,尖銳的杆子高高豎著,就猶如朝天的標槍,直叫他後頭三人更加不敢貿貿然上前。回頭看見這一幕,張壽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要不是朱瑩補貼了佃農不少,他們今天真的不是來幫農的,是來添亂的……說起來,其實他自己也是搗亂的,割完這一壟趕緊撤退吧!

  張壽一分神,就隻見朱瑩已經指手畫腳,吩咐了幾個在旁邊看熱鬧的佃農下來幫忙,於是,他就出聲叫道:“算了,紀九,你們幾個就幫著捆麥子,把那鐮刀放下,別割了手!”


  紀九眼見張壽轉身刷刷刷幾刀竟是又趕了上前,竟還真的有模有樣,他想到自己往日在背地裏長籲短歎時運不濟,否則不說出將入相,那也絕對是上馬能管軍,下馬能治民,隻要看什麽就能學會什麽,再看看手中鐮刀,他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嗯,看什麽就能學會什麽這一點,理應不包括幹農活。他怎麽能和從小就生長在京郊鄉下的張壽相比?

  可當他把鐮刀還給趕上前來的農人,又被人“禮請”到後頭,笨手笨腳地學習捆紮麥子,忙得腰酸背痛卻還不甚像樣的時候,紀九忍不住又抬起頭來看了看遠處的張壽,心裏突然浮上來一個很無稽,卻又很實際的念頭。


  張壽雖說長在鄉下,但據說是從小就被趙國公朱涇出錢養活的,那麽即便不是錦衣玉食,也絕對能夠衣食無憂——而且聽說人小時候還身體不好,所以一度錯過了帝師葛雍這個老師,後來才陰差陽錯再續前緣。既然如此,張壽怎麽會下地,他從哪學會的這些莊稼把式?


  被人琢磨怎麽會幹農活的張壽,卻在勉勉強強割完第一壟之後,他就立刻交出鐮刀上了一旁的田埂,脫下手套捶著腰歇氣。如果不是對麵還有朱瑩在眺望,他覺得自己一定會絲毫不顧儀態地一屁股坐下,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腰已經要斷了。


  因此,眼看紀九等人撅著屁股在那費勁地捆紮麥子,再看到後頭的農人已經動作飛快地將這一捆捆麥子擔走,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則是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地,拿著籃子開始撿麥穗,他再次捶了兩下腰,忍不住微微一笑。


  做個樣子……那也比不做好。就猶如皇帝親農,皇後親蠶一樣,哪怕隻是形式,卻也至少是天子重農桑的一個標誌。隻不過,據說天子親耕還一兩年有一回,皇後親蠶卻已經很久不曾施行了。至於理由嘛……皇後看到一切蠕動的蟲子都會暈倒,就這麽個理由。


  看到蟲子就會尖叫的人,也許包括很多世家千金,誥命貴婦,甚至不少弱不禁風的貴胄,但絕對不包括正出於年少精力旺盛期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也不包括朱瑩。


  此時此刻,下了地裏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一人拎著個碩大的籃子,一路走一路往裏頭扔麥穗,不消一會兒,兩人就因為撿到一隻體型碩大的黑蟲子而大呼小叫起來,以至於朱瑩不得不跳下馬,裙角一紮就下了地。一看見他們好奇卻又小心翼翼的樣子,她就哼了一聲。


  “一隻死了的蟲子有什麽可怕的?要知道,上次我在你們老師那村子裏,還看到過手掌這麽大的蜘蛛,每一隻腳都有至少手指頭這麽長……”


  “瑩瑩姐姐?你不是嚇唬我們吧?哪有那麽大的蜘蛛,那不是蜘蛛精了嗎?難不成也會和西遊記似的,七個蜘蛛精張羅布網要害人?”


  聽到這話,四皇子還僅僅是嘻嘻哈哈地開玩笑,而前頭捆紮麥子捆到整個人都快累得虛脫的兩個貴介子弟,卻是忙裏偷閑對視了一眼,隨即暗自嗬嗬。


  別的千金大小姐看到就要尖叫的可怕蟲子,朱瑩卻說得如此輕描淡寫,這位大小姐大概也隻有張壽這樣的人才能消受得起!


  正這麽想時,剛剛走神的其中一人突然覺得有人在拍自己肩膀,等一回過神,就看見麵前割下來的麥垛上,赫然正爬著一隻朱瑩說過的巴掌大蜘蛛。那蜘蛛通體黑色,八隻腳卻顯得有些纖細,此時悠然自得地從麥垛上緩緩爬了過去,他看得頭皮發麻,本能地慘叫出聲。


  他這一慘叫,他那本來就嚇得夠嗆的同伴頓時也大聲呼救。當趕上前來的朱瑩看見那巴掌大的蜘蛛時,卻是立刻得意洋洋地對著三皇子和四皇子叫道:“看見沒有?我之前看到的那隻比這隻還要再大一圈?這下知道我沒騙你們了吧?”


  盡管剛剛一路撿麥穗也看到好幾隻大大小小的蟲子,但三皇子和四皇子當看到那隻碩大的蜘蛛時,還是忍不住有點膝蓋發軟。四皇子嘟囔了一聲蜘蛛精,三皇子則是東張西望想找東西把它直接打死,直到朱瑩用一根麥秸稈挑了蜘蛛到旁邊一條已經收割過的田壟裏放生。


  而朱瑩轉身回來時,麵對兩張崇拜的麵孔,她就拍拍雙手嘿然笑道:“它又沒有礙著我們,所以就留它一條性命好了。別愣著了,趕緊幹活!不說別的,至少幹完這一壟,有始有終!紀九,你們幾個也是,別偷懶!男子漢大丈夫,看到一隻蜘蛛就嚇成那樣!”


  被朱瑩這一激,剛剛那位驚叫失態的公子哥簡直是又羞又怒,接下來自然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氣。於是,當他終於看到麵前如山一般的麥垛終於為之一空的時候,整個人立刻累得虛脫到雙膝跪地,紀九伸手去拖拽也沒能把他扶起來。


  不但他們,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紀九扶不起人,自己幹脆也上前兩步,不顧醃臢,直接蹲在了田埂上,猶如習慣如此的老農。倒是撿麥穗撿得又歡樂又喜氣的三皇子和四皇子,跟著那幾個還在收割捆紮的佃農屁股後,把籃子填了一小半,這才費勁地雙手提著籃子回來。


  這時候,兄弟倆也已經累得夠嗆。


  勉強算是一回生兩回熟,曾經背著吳氏下地過好幾次的張壽看這一地殘兵敗將似的光景,卻也不以為奇。他上前撥弄了一下三皇子和四皇子的籃子,隨即就上前幫忙提起一個,因笑道:“好了,我們收割了多少麥子一時半會還統計不出來,但這些我們可以先帶回去。”


  朱瑩也點點頭道:“讓小廚房烘幹脫殼磨麵,晚上說不定還能下麵條吃。”


  說到這裏,她就笑吟吟地看著東倒西歪的紀九等人:“你們既然都來了,那就到趙園住一晚上,明日再跟著我們一塊回去。”


  說到這,她頓了一頓,這才似笑非笑地又添了一句:“不要再給我說什麽惶恐,不好意思之類的廢話。雖說三郎四郎不是什麽天大的人物,跟我們出來那也是過了明路的,可要是讓你們灰頭土臉回去四處亂嚷嚷,天知道京城那邊會胡說八道什麽。”


  朱瑩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紀九等人還有什麽可說的?當下隻能訕訕答應到趙園做客。雖說有些被脅迫的成分,但每個人都知道,過去憑借他們的身份,跟著父母長輩也許有機會走進趙國公府或趙園,如果單單他們自個兒,那是肯定不可能的。


  然而,等回程的時候,紀九方才發現,除卻朱瑩放下之前綁上的裙角,裙子上露出了一絲絲褶皺,張壽也好,三皇子四皇子也好,之前赫然都是一身布衣,極其樸素,此時那布衣有髒汙,有劃破,鞋子也都是泥,相形之下,他們來時鮮衣怒馬,此時卻形容狼狽。


  不但他,其他三人也都發現了這一點,一時全都倍感尷尬。尤其是到了趙園,眼見剛剛他們見過的那個門房迎了出來,一看他們這裝束就愣住了,他們就更覺得不自在了。


  “趙園裏和朱大哥他們身材差不多的備用衣衫有嗎?去找幾套出來,也好給他們替換替換。本來是踏青出遊,結果卻被我攆了下地學農,也算是難為他們了!”


  張壽見朱瑩立刻點頭說有,隨即打發了那門房進去叫人預備,他就又問道:“對了,稻香村那邊的熱水湯池,園子裏其他地方有嗎?看他們這樣子,不洗刷洗刷也沒法見人。”


  “海澱這邊沒有溫泉,倒是風景獨好,所以我們趙園在內的各家園子也就隻能費點事燒熱水用了。”


  朱瑩說到這,就意味深長地掃了紀九等人一眼:“之前沒想到這麽多人來,所以隻開了稻香村、暖香塢和秋爽齋這三處的浴堂,也別那麽講究了,讓他們都到稻香村去好了。”


  紀九很快就明白,所謂的“都到稻香村去好了”究竟是什麽意思。


  在早一步脫光了下水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四隻眼睛瞪視下,他幾乎是尷尬到極點的快速溜進浴池,緊跟著,他那滿心抗拒的三個同伴就被阿六一一扔了進來,落水的時候還發出了巨大的水聲,濺了他們滿身熱水,差點讓他睜不開眼睛。


  雖然這湯池很大,足可容納二十個人有餘,水溫也剛剛好,可下水的三人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但如此,等掙紮著爬起來之後,他們還是牙齒咯咯打顫,其中就有那位同樣姓張的大塊頭。而聽到三皇子和四皇子說出來的話,他連最後一丁點報複的心思都沒了。


  “阿六哥是父皇都很讚賞的人,所以聽說指派了去教授瑩瑩姐姐的二哥武藝,朱二哥好幾次鼻青臉腫你們還記得嗎?就是給阿六哥打的!所以,千萬不要和他做對!”


  張大塊頭憋屈得臉都紅了。他堂堂八尺男兒漢,整個國子監都沒人比他更高,剛剛竟然毫無反抗之力就被扔了進來,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然而,眼見阿六悄然出去,他到底沒敢說一個不字。直到隔壁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他才惱火地抱怨道:“就沒有一點規矩嗎?哪有這麽多人這樣共浴的?”


  雖說他們平日在外頭瞎胡混的時候,也有酒足飯飽,欲求滿足後,包下個大浴池子好好泡一泡,鬆乏鬆乏,可那都是熟人!眼下這般裸裎相對的,卻還有兩個皇子,這叫什麽事!


  “我覺得挺好啊。”四皇子卻滿不在乎,“今天大家一塊下地收割,親近農事,既然一起吃過苦了,那麽現在一塊享享福,也是應該的?再說,又不是外人,我們都是半山堂的同學嘛,一起泡個澡算什麽!”


  見鬼的同學……一想到眼前這兩個丁點大的皇子還確實是同學,還是考績幾次都壓在自己頭頂上的同學,張大塊頭和另外兩個監生就忍不住一陣無力。可是,想到此次來見張壽的目的,見紀九竟然在那發呆,張大塊頭就整理了一下情緒,露出了一個自以為和氣的笑臉。


  “三皇子,四皇子,既然您二位說大家都是同學,有件事我想求二位在老師麵前說說。”


  張大塊頭言簡意賅地將徐黑子出題的事說了,正要苦口婆心解說利害,卻聽見三皇子輕輕咦了一聲:“徐監丞出題?那好像就是個幌子吧?應該是父皇出題吧?”


  那一瞬間,無論是剛剛回魂的紀九,還是張大塊頭,抑或是剩下的兩個人,全都為之目瞪口呆。最終,還是張大塊頭結結巴巴地說:“是……怎麽可能是皇上?”


  “怎麽不可能?”三皇子滿臉認真地看著紀九,一字一句地說,“父皇每天都要看我和四弟的筆記,聽說還在半山堂專門派人記筆記以供父皇禦覽。父皇說,術業有專攻,官宦子弟就算不能下科場去考個秀才舉人進士回來,可如果連起碼的常識都不肯學,那就沒救了。”


  他說著就一本正經地說:“所以,我親耳聽見的,父皇說要親自出題。”


  糟糕糟糕糟糕……如果不是跑這一趟,差點就被所謂徐黑子出題的障眼法給騙了!

  張大塊頭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也顧不上渾身濕淋淋,更顧不得身上的某些印記會被別人看去,忙不迭地衝到外頭去擦幹身子換幹淨衣服。至於在趙園住一晚上這種事,早就被他完全否決了。時間緊迫,他哪有這閑工夫?


  原來張壽之前說分堂試得到了皇帝禦準是真的……原來皇帝真的對他們這些吃幹飯的廢物不滿意!萬一三堂都進不去,他可不想被丟進軍中日日被捶……那個煉字都可以省了!


  他完全沒看見,在另兩個同伴慌慌張張出水,紀九也跟著站起來的同時,三皇子卻突然轉身伏在浴池邊上,使勁忍住沒笑出聲來。平生第一次嚇唬人,沒想到居然真的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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