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各有所用
邢台和滄州的風波如何,雖說自有各路渠道通報京城,但朝中上下卻著實顧不上。
一來國子監已經風波連場,從前管著率性堂的國子博士楊一鳴黯然退場,竟是連外放學官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因病”致仕;二來皇帝決定擴建國子監六堂,力求能夠容納更多的監生聽講,這筆款項由內庫撥付,但這樣的撥付卻也有一個先決條件。
皇帝姑且同意了兵部尚書陸綰的辭呈,同時對公學之請亦是一口允準,因此勉勵國子監監生以教化為己任,在國子監分堂逐一重新擴建期間,凡正在擴建的那一堂監生,全都分給陸綰,用於在京畿各處巡回授課,以至少教會學生讀寫兩百字為限。
當然九章堂監生也一樣有任務,他們需要去教授算學基礎。但由於九章堂的監生本來就沒有多少,他們也就被人理所當然地當成了皇帝一視同仁的添頭。就和半山堂那些也同樣領受了相同任務的貴介子弟一樣。
這道旨意一下,國子監中簡直是炸了鍋,朝中也是一片嘩然。江閣老的一個門生直接搬出了大名鼎鼎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加以勸諫,然後……他就被孔大學士拿出的太祖語錄給砸了回來——太祖親自斷句,孔夫子的原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誰也沒想到,原本隻是國子監的一樁爭端,須臾竟是變成了朝中兩位閣老的角力。就連張壽本人也沒想到孔大學士竟會突然跳出來,與江閣老直接扛上了。然而,想到之前臨海大營那密信事件涉及謀害孔大學士,卻還沒個下文,他大概理解人家的怨氣,也就作壁上觀了。
而對於半山堂的監生們來說,往日這樣朝中亂仗的當口,他們一定會幸災樂禍地於各處酒樓食肆指點江山,可如今他們卻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自從那一天紀九等人匆匆忙忙地帶回了半山堂分堂試名為徐黑子出題,實為皇帝聖心獨運的大消息,誰敢怠慢?
眼看分堂試隻有不到三天了,這一日中午,張壽在那鍾聲中宣布下課時,立刻就隻見呼啦啦一群人圍上前來,其中為首的就是滿臉堆笑的紀九。
“老師,我們想問一件事,回頭這國子監分堂試,最後是按照成績分,還是按照人數分?”
聽到這個問題,張壽不禁嗬嗬一笑:“按照成績分則如何?按照人數分又如何?”
雖然張壽直接把問題又輕飄飄地推了回來,但紀九卻看到了某種苗頭,不禁暗自振奮,連忙賠笑說:“按照成績分,那無非是達到某個成績的人,全都能入第一堂,乃至於第三堂,剩下的才會按照術業有專攻進第二堂,最後那一批去軍中操練。而如果按照人數分……”
他頓了一頓,這才仿佛有些躊躇似的說:“比如老師本來就決定,第一堂隻招收三十人,又或者四十人,那麽就隻取前三十或者四十,餘下的就算成績不錯,那也隻能黜落。”
紀九知道身後不少人都對各種科舉考試的錄取標準不甚明了,因此幹脆解釋得簡單易懂。果然,說完之後,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大片恍然大悟的聲音,而張壽卻對他笑了笑。
“當然是以成績為限。若是有一百人的成績都達到了認可為優良的標準,那麽這一百人全都劃進第一堂又何妨?如果成績隻有十個人能達到標準,那第一堂就隻進十人。說到底,就和之前的月考和年考一樣,考核的隻不過是用心與否,上進與否,黜落從來不是目的。”
聽到張壽這樣的回答,紀九哪怕早就有所猜測,心情還是不禁有些微妙。
限定人數,意味著張壽想要讓外人看看自己是如何鐵麵無私,寧缺毋濫;而如果隻是限定成績,那麽,照之前月考歲考的成績來看,除非是那十幾二十個實在無藥可救的人,其餘大多數人都至少能得一個中,第三堂保底,就是第一堂,留個五六十個人也不在話下。
也就是說,此番分堂試,正如張壽剛剛所說,確實並不是以淘汰為目的。
而不隻是紀九聽懂了,其餘人也都聽懂了,當下不禁歡呼了起來。而張壽直到這聲音漸漸停歇了下來,這才似笑非笑地說:“我還當你要問,張琛摔斷了腿在家休養,張武張陸人在邢台,朱二離家出走,他們四個的成績該怎麽算呢!”
此話一說,偌大的半山堂再次鴉雀無聲。齋長和兩位副齋長先後缺席,而後代齋長朱二也突然出幺蛾子離家出走,據說趙國公府的那位當家人趙國公朱涇火冒三丈,派出人手四處尋找,眼看找尋範圍已經遍及京畿,挖地三尺。對於這種情況,背後猜什麽的都有。
紀九隻覺得張壽那目光仿佛別有深意,他心裏咯噔一下,連忙打哈哈道:“張武張陸他們是奉欽命公幹,這自然是國事為重。張齋長正月裏意外受傷,錯過考試也是沒辦法的,至於朱二郎……等趙國公府的人找到他之後,再補考也無不可……”
“兵無將而不動,蛇無頭而不行,既然朱二郎幾天都沒下落,半山堂也得換一個代齋長。”說到這裏,張壽就笑眯眯地說,“紀九郎你一向成績優異,又頗有威望,這代齋長就你當吧。”
我?
紀九頓時驚訝到了極點,幾乎想要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請張壽再次確認。
張琛是什麽人?秦國公獨子,未來的秦國公,當初張壽在翠筠間設館時就在門下的學生之一,據說親信程度僅次於陸三郎。那是京城紈絝之中的頭麵人物,囂張跋扈少人敢惹。
朱二是什麽人?趙國公嫡出的次子,雖說不成器,但身份擺在那兒,再加上又是張壽的未來二舅哥,哪怕很多人對其心有不服,可看在朱家和張壽的麵子上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可他呢?區區一個庶子,還不是張武和張陸這樣早早就投在門下,算得上同甘共苦的舊班底,就算他一貫成績尚可,怎會輪到他去當這個齋長?當初翠筠間那班人會甘心,會答應?
他不敢多猶豫,趕緊低下頭道:“學生才疏學淺,哪裏能夠擔此重任?就算老師一時半會沒辦法選出一位代齋長,三皇子和四皇子也在半山堂中……”
紀九這話還沒說完,四皇子就開口說道:“不用算我和三哥了!父皇說我和三哥經義底子太糟糕了,以後得在宮裏正兒八經地先把經史學好,在半山堂隻能呆到分堂試之前為止。”
說到這裏,四皇子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張壽,這才小聲說道:“以後老師的課,我們隻能看他編的那些課本了。”
三皇子雖沒說話,但臉上同樣盡是不那麽甘心的表情。從趙園回宮,皇帝就把他們拎到麵前,不輕不重地教訓了一番,最後卻告知了他們這個決定。他為此和四皇子想盡辦法懇求,但最後卻依舊沒能讓父皇收回成命。為此,他隻覺得自己唬人時那一絲得意實在愚蠢極了。
眼見這兄弟倆如此態度,不少監生頓時麵麵相覷。眼看大皇子竟然被派去小小的滄州去做那樣一件小事——所擔的職責不過和張武張陸仿佛,二皇子更是一頓板子挨得至今還下不了床,怎會沒人動起燒冷灶,在三皇子和四皇子身上打算盤的主意?
可現在還沒等他們抽出空來,這兩位龍子竟然就要回宮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即將離開半山堂難道和自己之前的打探有關?紀九心中刹那間閃過這個念頭,可僅僅是須臾,他就立刻不去多想,慌忙開口說道:“即便二位皇子將走,半山堂中人才濟濟……”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張壽就若無其事地打斷道:“不用謙虛了,就你來當這個代齋長。好了,早就下課了,時候不早,大家散了吧!”
見張壽撂下這話就揚長而去,半山堂中眾人你眼看我眼,最後無數目光就匯聚在了紀九身上。素來自詡聰明的紀九公子被看得猶如芒刺在背,偏偏還要強作鎮定。可當他回到座位上想要收拾東西的時候,卻突然覺得麵前一黑,竟是被張大塊頭帶著三五個人圍住了。
“紀九公子,不對,從今往後,要叫代齋長了。”
“知道我是代齋長,那你就該把招子放亮一點。”
紀九彈了彈衣角,故作鎮定地站起身來,卻是嘿然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麽心思,不就是想說,你一貫坐在我旁邊,回頭分堂試的時候給你行個方便嗎?”
他隻當沒看見四麵八方瞬間或灼熱或危險的目光,嗤笑一聲道:“你倒是想想,咱們這位老師都能讓素來隻給殿試出題的皇上,給咱們這些半桶水的家夥出題,這考試的地方會沒個成算?和殿試似的,在奉天殿前廣場擺上百來張桌子,彼此之間隔上三五丈,那也可能!”
這簡直荒謬!
一大群監生的第一反應便是如此,可再轉念一想張壽的為人風格,不少人不得不承認,那確實非常有可能……皇帝出題這種詭異狀況都已經發生了,更何況其他?
一時間,丟下一個不負責任重磅猜測的紀九趁機溜之大吉。而張壽也沒有回號舍。這一天中午,他直接去了九章堂,而結束了早上代授課的陸三郎則是提早對眾人言語了一聲,等到張壽過來就讓出了講台。
這幾個月,張壽充分見識到了,有數理天賦的人學習能力有多強,這才還不到半年,代數他已經講到了二次函數,而幾何已經結束了平麵幾何,進展到空間幾何。至於後來才開始講的物理,進展雖說稍慢,但經典力學也已經講了一小半。
幸虧有太祖皇帝普及了那些阿拉伯數字,在最初艱難地接受那些用於列方程的符號之後,這些天賦者很快就展現出了他們的不同尋常之處。
有已經回來的阿六望風,張壽並不擔心再有人跑來這偷聽——如今這時候,國子監那些監生忙著確定彼此立場都來不及,哪有功夫管他?
“這幾個月,說實話,半山堂折騰出了挺多亂七八糟的事,相形之下,九章堂就要風平浪靜得多。除卻做了個挺有趣的課題,一部分人隨同王總憲前去宣府大同,核算清點賬目等等,外間大多數人都忽略了你們。但並不是說,九章堂隻要重開,隻要有人,這就夠了。”
張壽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說:“因為這還遠遠不夠!”
“數理有什麽用?朝中那些老大人們,不少都會搖頭晃腦地說,沒什麽大用,不過欽天監中的術數之學而已,不過治水時的微末計算而已,不過清點賬目的胥吏所需而已。但實質上,你們應該看到了,這其中蘊藏世間奇妙之理。”
在一番開場白之後,見底下的人無一不是細細傾聽,張壽就繼續說道:“從前那些年,你們大多沒有從自己的才能上得到太多的好處,甚至不足以養家糊口,但至少,你們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才能,而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根本不曾有發現天賦的機會,便泯然眾人中?”
“所以……”張壽輕輕一拍講桌,不緊不慢說,“教化萬民,陸兵部提出的這四個字被很多人笑話,因為在那些人心目中,讀書種子自然都是出自士人,那些目不識丁的人家,世世代代都目不識丁又有何妨?還省得和他們的後代爭搶進學的資格。”
“所以,別看區區兩百字的讀寫,那也是難如登天,從中會不會湧現出方仲永那樣下筆成章的神童,說實話我不抱太大期望。但是,數理不同,有天賦的人會在相對很短的時間裏展現出他們敏感於數字的才能,而你們需要的,就是把這些人一一甄選出來。”
“然後,作為他們的老師,把他們帶上一條不一樣的路,讓他們成為九章堂的後繼者!”
“沒錯,我希望,你們親自挑選出自己的後繼者!”
當陸三郎心情複雜地送了張壽從九章堂出來時,他就忍不住輕聲問道:“他們這才剛學了不到半年,這就去為人師長,還要挑選出有天賦的學生,會不會……”
“事在人為。”張壽嗬嗬一笑。初中畢業的老師都能成名師,更何況這群初級數理學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