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狗咬狗,人捧人
張壽離開縣衙的時候,不過隻帶著阿六和小花生兩個人,然而,當他再回到縣衙的時候,身後卻是呼啦啦一大堆人。
這其中,戴著白頭巾的徐八是最不想來的,卻因為阿六虎視眈眈不得不來,而此外的那些,除卻押著黃公子的岑三,和岑三打過的那三個船夫,還有不少純粹湊熱鬧的吃瓜群眾。然而,當眾人來到縣衙大門外的時候,就聽到裏頭傳來了一個極大的嚷嚷聲。
“冤枉,我也都是聽黃公子指使,我隻是奉命行事!我有功名,朱廷芳,你不能對我用刑,否則你就是和天下讀書人做對!”
張壽瞅了一眼氣得整張臉都快變形了的黃公子,再次嗬嗬一笑。緊跟著,他就隻見剛剛還一直揪著人的岑三突然麵色表情微微一變,隨即仿佛很自然地鬆開了手。他見狀不禁有些愕然,可再看阿六臉上笑容一閃即逝,他就知道,必定是這小子給人傳了話。
果然,黃公子絲毫沒反應過來是別人主動鬆手,還以為是自己掙脫了鉗製,連忙一陣風似的衝進了縣衙,緊跟著人那憤怒的咆哮聲就傳了出來。
“畢雲如,是你給我出謀劃策,拚命慫恿,現在竟然還敢推到我一個人身上?你是什麽東西,不過是個隻考了個秀才就再也沒出息的窮酸,又不會刑名,又不通錢穀,就是有點小聰明,要不是我爹收留了你,你有今天!”
仿佛是因為畢師爺嚇得不敢作聲,黃公子的罵聲赫然更大了一些:“要不是你打著我爹和我的名義招搖撞騙,至於坑得我這麽慘嗎!”
“黃威,你在馬騮山上色膽包天,被人家朱大小姐揶揄後就氣不過口出狂言,結果被人家踹下山去。你又咽不下這口氣,跑到滄州要報仇,是你要我給你出主意,出了事你還想往我身上推?瞎了你的狗眼!你要不是有個好爹,你算什麽東西!連秀才功名都考不出的廢物!”
聽到裏頭那位黃公子嚷嚷完之後,最初似乎被咆哮聲嚇呆了的畢師爺也開始大吼大叫,兩個人很快就開始針鋒相對彼此拆台,張壽忍不住掏了掏耳朵,隨即就嗬嗬笑了起來。
而他身後那些跟來看熱鬧的吃瓜群眾雖說看不見他的笑容,但縣衙裏頭那狗咬狗的一幕卻還是能聽明白的,一時自然議論紛紛。
直到這時候,張壽才轉身對眾人說道:“到底是河間黃知府教子無方,以至於兒子為泄私憤,聽隨行的畢師爺挑唆,以父親的名義在滄州興風作浪;還是畢師爺借著黃知府和黃公子父子的名義招搖撞騙。這事情恐怕一時半會不會有結果,畢竟,畢師爺也算是半個黃家人,就算是如朱將軍這般能謀善斷的人,也清官難斷家務事。”
他滿麵誠懇地對眾人說道:“而滄州之事,其他的我不敢保證,但我業已和朱將軍一起,將所有情由事無巨細地稟報了朝廷,而有葛老太師做旁證,斷然不會讓這一兩個無關緊要的人敗壞了滄州好不容易方才得來的安定局麵。”
見眾人頓時叫了一聲好,他又頓了一頓,笑著對岑三點了點頭。
“至於剛剛岑三上交的一百貫錢票,乃是黃公子的隨身錢財,我不能慷他人之慨賞賜出去,自然要物歸原主。但你能夠舍棄豐厚的賞錢,卻扭送了他過來,此等義舉官府自當獎賞,當然,賞錢不多,我可不是輕易就能拿出八千貫給兒子零用的那位知府夫人。”
調侃了兩句之後,見岑三赫然有些驚喜,張壽就笑道:“見義忘財,值得嘉獎,十貫賞金,那是你該得的!”
此話一出,那些好事者頓時嘖嘖稱羨,起頭還和岑三打過的那三個船夫,也忍不住起哄。一百貫看似不少,但那要把人送到京城,自己再撐船回來,遇到運河枯水的時候,有時候還不得不雇傭纖夫,賺得雖說最終肯定比十貫多,但付出的卻也不少。
哪像現在,扭送個狗屁知府公子,然後就是十貫賞金!
至於岑三會不會遭受報複這種事,已經沒人在意了——或者說,數日前才剛經曆過一個堂堂縣令被一刀砍了的場麵,今天再親耳聽到堂堂知府公子和師爺推諉扯皮,滄州百姓已經不把那位河間知府看在眼裏了。
或者說,大多數人都覺得,那位河間知府距離下台應該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而岑三接過那見票即兌的十貫賞錢,立刻就喜笑顏開,拍著胸脯就大聲說道:“張博士你放心,從今往後,我一定擦亮眼睛,但凡有作奸犯科的想混上船,我準保拿下他們送到官府來!誰不希望咱們滄州越來越好?”
耳聽得四周圍都是響亮的應和聲,張壽不禁莞爾。他哪曾想今天無心去運河碼頭一趟,原本隻是為了逛吃,結果卻碰到了這樣一樁匪夷所思的奇聞。他笑容可掬地對眾人說了幾句,等到轉身進了縣衙時,再一看,卻發現阿六直接把滿臉苦色的白頭巾徐八給拽進來了。
他停下腳步,簡直哭笑不得地問:“阿六,你這是幹什麽?他那做生意的小推車呢?”
“這家夥鬼得很,剛剛差點想跑。”阿六毫不客氣地抓著人肩膀,隨即很耐心地說,“至於他那做生意的小推車,少爺不用擔心,我親眼看到他叫了個熟人帶走了。否則,這家夥就敢對著您叫撞天屈說,都因為跑了這來一趟,吃飯的家夥丟了。”
徐八心裏的盤算被阿六這樣簡單直接地戳穿,頓時不敢再有絲毫僥幸。再加上如今再次踏上這長蘆縣衙的地盤,他就更不敢耍小花招了。於是,他立刻老老實實地說:“我哪敢有這訛詐的心思,剛剛張博士您要抓那個知府公子,我不是還振臂一呼……”
“人本來就跑不掉。”阿六仿佛是很惱火沒有用武之地,硬梆梆地打斷道,“多管閑事。”
“是是是,小哥你那麽厲害,他本來就跑不掉,可難保人在狗急跳牆之下,不會亂嚷嚷一氣敗壞張博士的名聲,是不是?”見阿六這才輕哼了一聲,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隨即就滿臉討好地對張壽說,“之前偷東西是我的罪過,可之前……能不能算我將功折罪?”
見張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卻也不說話,他就搓著手滿臉不安地說:“我知道偷拿的那瓶辣椒肯定很貴,這點芝麻大小的功勞肯定賠不起。可我家上有老下有小……”
阿六再次打斷了他:“你家隻有你一個。”
竟然再次被戳穿了那點小伎倆,徐八忍不住一把拽下自己腦袋上的白頭巾擦汗,偷瞥了張壽一眼,終於老老實實地說:“我家是我一個,可隔壁鄰居家孩子七八個,還就是不肯學別人,或溺死或丟到善堂或送人,寧可拚命掙錢養活他們,有時候我也接濟他們一點兒……
生怕張壽不信,他趕緊又解釋道:“真的,雖說我也接濟不起什麽值錢東西,也就是當天賣不完的米粉送他們吃!前兩天生意太好,米粉賣完了,我還買了幾個餅子送他們。”
“我要是真的因為這竊盜吃官司,他們家裏說不定會餓死一兩個……您老人家就發發慈悲吧,我以後一定管好這隻不安分的手……”
這一次,張壽終於笑了。他沒有再嚇唬人,淡淡地說道:“你不告而取,偷拿東西,確實有罪過,而那瓶辣椒要說貴重,它確實是大明從前從來都沒有過的,可以說是價值連城。但要說賤,它也是很容易就能用種子種出來的,隻不過來自海外而已,其實沒那麽值錢。”
見徐八先是受到了驚嚇,隨即方才稍稍如釋重負,糾結到一張臉都皺在了一塊,他就不慌不忙地說:“隻不過,既然你用辣椒做出了別人喜歡且稱讚的美食,那就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所以,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而且,我還可以再給你一點辣椒。”
徐八的兩隻眼睛頓時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大,隨即,他臉上瞬間布滿了狂喜——不隻是劫後餘生的狂喜,還是發了一注意外之財的狂喜。但他很快就壓下了這幾乎要笑出聲來的衝動,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結結巴巴地問道:“此話……此話當真?”
“當真。”張壽嗬嗬一笑,非常自然地說,“隻不過,量不會太多。你隻要告訴喜歡這口味的人,東西來自遙遠的海外,那就夠了。”
“是是是,我一定這麽說,一定這麽說!”徐八已經是高興得聲音都變調了,頭也點得如同小雞啄米,“張博士您還真是寬宏大量,菩薩心腸,以後滄州百姓一定會把您當成菩薩似的供起來,天天上香……”
“免了,我沒那麽大功德,禁不起這樣的禮遇。”張壽沒好氣地截斷了這家夥喋喋不休的奉承,繼而就似笑非笑地說,“你隻有一個任務,一傳十十傳百,爭取讓更多的人知道你這裏有一種來自海外的特殊香料。當然,我這兒存貨也不多,不可能多給你。”
“要是真的別人為了一口吃的,把你家大門打破,那可就不關我的事了。”
聽到這冷笑話,徐八拿著白頭巾使勁擦著額頭上的汗,幾乎覺得自己快要幸福到暈過去了。不但不追究他的竊盜罪過,而且還會不斷給他這樣的好東西?天哪,天底下還會有這樣的好人好事,他簡直走大運了!人家為了吃的把他家門打破?那真是太好了,他歡迎人來打!
他趕緊連連點頭道:“是是是,我一定照辦,張博士您放心!”
“好了,那就這樣,回頭我會讓阿六去找你,你先回去吧!”
如果說剛剛有多不想過來,那麽此時徐八就有多不想走,哪怕是阿六那張麵無表情,瞧著總有些磣人的臉,此時在他看來也顯得那樣可愛——能讓他繼續做生意,而且每天還能掙得更多的人,能不可愛嗎?
他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揮手告別,等出了縣衙之後,忍不住一蹦三尺高,和個孩子似的揮拳表示喜悅,隨即竟是一溜小跑地衝向了西門,預備趕緊出城去繼續做生意。就剛剛這一來一回的功夫,他的耽擱可大了,應該讓那岑三分他一點賞錢才是!
而他這一走,跟著張壽去大堂的阿六就忍不住再次輕哼了一聲。這一次,張壽頭也不回地安撫道:“他是偷了東西,但他剛剛其實願意被你打一頓出氣,但想來你不會這麽做,不是嗎?辣椒這種調味品要深入人心,總得先讓其散布開來,他至少也是個渠道。”
阿六不樂意地低聲說道:“賣吃的人可多了。”
張壽不禁笑了:“滄州的食肆酒樓飯館是很多,但誰讓他這麽有緣分被你帶了回來,又陰差陽錯順手牽羊偷了東西?反正你要不滿意,日後去找他的時候,可以好好教訓他……”
當說完這話的時候,他正好上了最後一級台階,看清楚了大堂中此時的場麵。就隻見之前那氣勢洶洶的黃公子赫然被那畢師爺騎在身上!這位先頭在華掌櫃麵前裝腔作勢的畢師爺,此時此刻披頭散發,拳頭拚命地往黃公子身上擂去,嘴裏還在那忿忿不平地叨叨著。
“你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不懂,除了有個好爹,你還有什麽!”
“把我這個師爺當下人使喚,你有沒有想過我在科場上是你的前輩!連個童生都是磕磕絆絆才考出來的,你還好意思自稱讀書人,你不覺得丟人現眼嗎!”
“沒做成事你怨我,現在事情敗露你還是都栽在我身上,你這個沒擔當的東西!”
張壽抬眼望去,就隻見朱廷芳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正中央的主位上,冷眼旁觀這絕對不對等的廝打,似乎完全不在乎那位可憐的黃公子是否會被活活打死。
想到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罵過朱瑩,事後還不知道趕緊開溜,竟然跑到滄州來圖謀報複,他那最後一點同情心也無影無蹤。總而言之,那都是活該!
他本以為朱廷芳是等著他來再發威,然而沒想到的是,看到他進來,朱廷芳突然開口說道:“來人,將這招搖撞騙,煽動民心,廝打於公堂的二人給我下監收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