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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四章 此心安處是吾鄉

  不管朱涇在私底下和太夫人和九娘有過怎樣的交談,這一天在趙國公府的這一頓晚飯,仍然是顯得其樂融融,闔家歡喜——美中不足的是,朱廷芳和朱二這兄弟倆在滄州未歸,因此怎麽也不能算是完整的大團圓。


  可即便如此,吳氏仍然喜不自勝。無論是朱家長輩釋放出來的善意,朱瑩對張壽那毫無掩飾的情意,又或者是張壽得到的皇帝那一幅字,出身低微的她隻覺得這十幾年來辛苦實在是值了。因此,當夜晚坐了馬車回張園之後,當張壽送她回房時,她忍不住握住了張壽的手。


  “阿壽,你此番去滄州也算是名聲赫赫,如今又得了皇上賜字,你能不能稟告皇上,立家廟,讓秀才和娘子都能夠時時刻刻享受到香火供養?”


  張壽沒想到吳氏沒有催婚,也沒有提別的要求,而是提醒他應該給父母立家廟。雖說本朝的製度是五品官方才能立家廟,但製度不外乎人情,他如果願意上書請求,可以想見這件事應該能夠盡快批複下來。畢竟,他的身世,和朱瑩和永平公主一向緊密相聯。


  他看了一眼滿臉懇求之色的吳氏,想到那個拚死生了孩子出來,自己卻撒手人寰的張寡婦,他最終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會立刻著手去做的。娘,你放心,如今的我,已經差不多有這份力量了。”


  “好,好!”吳氏喜極而泣,擦了擦眼睛,這才欣慰至極地說,“我一直都盼著這一天,等到家廟落成,我和你一同去祭拜秀才和娘子,你在那兒展開皇上這一幅賜字,他們在九泉之下一定別提多高興了……大晚上不說這些了,你快回去好好歇著!”


  一大早從通州啟程至今,張壽就馬不停蹄從這邊跑那邊,此時確實已經疲倦得很。幸虧他從皇宮出來就和朱瑩一塊把葛雍先送了回家,否則若是帶葛雍再到朱家去吃那頓晚飯,他很懷疑這位老師會不會直接在晚飯桌子上累得睡過去。


  此時此刻送了吳氏進房,張壽往回走時,便是掩不住的疲憊,打不完的嗬欠,等到恍惚間一側頭,發現就落後自己半步的阿六這會兒仍舊精神奕奕,他簡直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阿六,你昨晚上才睡了多久,這會兒還能這麽精神,你是夜遊神嗎?”


  “習慣了,我一晚上隻要能睡足兩個時辰就好。”阿六回答得絲毫沒有任何勉強,見張壽猶如見鬼了似的打量自己,他就滿臉理所當然地說,“要不我哪來時間學東西?瘋子從前都是晚上來教我的。”


  聽到這話,張壽在呆愣片刻之後,不由得心生悚然。確實,從他過來之後開始,就記得白天阿六大多都在家裏,偶爾出門去砍柴又或者做點什麽雜事,那也絕對不會離開他的視線太久。要練出如今這武藝、騎術以及駕車等等各種技能,真的隻能從睡眠中擠出時間。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走上前去,有些心情複雜地摸了摸阿六的頭。他心裏覺得,也許就是因為缺乏睡眠,所以明明隻比他小幾個月,阿六卻比他足足要矮半個頭。


  “我從前都不知道,原來你才是黑夜裏的守護神。”他笑著打趣了一句,隨即退後兩步,語氣輕鬆地說,“以後出門在外也好,居家休閑時也罷,你沒事就多睡一會兒,不要和晝伏夜出的貓兒似的那麽警醒。我又不是什麽王公貴族,沒那麽多人要我的命。”


  見阿六沒說話,顯然是不打算聽自己的,張壽想了想就改換了一個說法:“你不是給張園召了一大批人手嗎?還有楊好鄭當他們這些融水村出來的小子,再加上這次從滄州來的小花生,你不要事事親力親為,試試去訓練培養其他人,把事情交給其他人做。”


  說到這裏,他就拿自己舉例道:“你看看我,做事的時候,不是有張琛他們代勞?”


  阿六被張壽說得有些心動,尤其是麵對那清澈卻不容置疑的目光,他不知不覺就有些小小的感動。因此,隻是猶豫了片刻之後,他就點點頭道:“我試試看。”


  見阿六接受了自己的提議,張壽頓時笑了起來,接下來往自己那院子走時,他想起如今還在滄州的朱二,就開口問道:“我倒還忘了一件事,你不是一直都奉旨教朱二武藝嗎?他如今人在滄州,你總不能夠教他了吧?這幾個月工錢,你可記得給他免了。”


  聽到這話,阿六頓時有些不情願地嘀咕道:“那可是好多錢……”


  張壽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你怎麽這麽財迷?你別忘了,我們從滄州出來時就已經確定了,滄州今年棉花豐收,再加上紡機和織機的效率,棉價不會降,隻會漲。我好歹也是有五百畝棉田的人,怎麽也能賣不少錢。再加上張琛和張武張陸那邊的收益,我不缺錢。”


  “哦。”阿六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聲,想想每個月少的那一筆收入,他就覺得異常肉痛。


  可是,想想張壽現在確實也不像從前那麽缺錢,他就漸漸不再想這個了,反而不由得想到了今日張壽和葛雍麵聖時的事。雖說他不至於能同桌,但和那些禁衛一樣輪流去邊上吃飯,再加上他一直都豎起耳朵,那些對話他就沒漏過一字半句。


  等到跟著張壽又前行了一段距離,他忍不住低聲問道,“今天見皇上的時候,少爺為什麽不問滄州建港的事?”


  張壽沒想到一貫不關心外務的阿六竟然會問這個,此時微微一怔,他就笑道:“因為這本來就是皇上交待瑩瑩她大哥的事,我不過是因緣巧合被趕鴨子上架參與了一下,沒必要去指手畫腳。你之前在朱家也聽到了,趙國公已經嫌我太醒目,簡而言之就是太會惹事了。”


  “惹事你怎比得上朱大。”阿六滿臉不高興,隨即又補充了一句,“朱二也好不到哪去!”


  “是是是,他們兄弟倆那是惹是生非的祖宗,趙國公還以為他們多老實呢。”


  張壽頭也不回地答了一句,隨即突然問道:“阿六,你當初不是被你那瘋子師父丟到我家來的嗎?既然是帶著任務來的,你什麽時候把自己當成我家人的?以你的本事,哪怕不做什麽禦前近侍,也應該會另有前程,如今卻困在這樣一個小家裏,你就沒有過後悔嗎?”


  對於阿六來說,這個問題很好回答。他想都不想地說道:“少爺記得嗎,你一直都說我太矮,要多吃東西才能長個子,不管劉嬸做什麽,你都會給我留一份,把我胃口都撐大了。”


  見張壽停下步子微微發愣,他就繼續說道:“娘子平時省吃儉用,但每次讓劉嬸給你量尺寸裁四季衣服的時候,都會記著給我也添一套,她說撿我回來的時候滿身破衣爛衫,太可憐了。後來,少爺你長個子穿不下的衣服,都是我穿,從絲絹到絲棉,我都沒少過。”


  阿六頓了一頓,麵上罕有地流露出幾分悵惘:“老劉頭天天拿我逗笑取樂,但過年總會額外給我幾十文,說是長輩給小輩的壓歲錢,出門回來也總會給我帶點東西。劉嬸刀子嘴豆腐心,跟著少爺學做菜之後,她每次都拉我去當那個試菜的,其實是變著法子讓我多吃點。”


  他很少說這麽多話,但此時一口氣說到這,卻似乎覺得還是不夠:“是少爺對我說,阿六,你要多說說話,否則日後會娶不到媳婦。是娘子對我說,阿六,你要照顧好阿壽,把他當成哥哥那樣放在心上……至於少爺說的前程,後悔。那些我都沒想過。”


  少年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若無其事的笑容。


  “瘋子教我那麽多東西,讓我保護你,我已經做到了。我和他兩清了,如果他讓我做別的,那麽我隻能對不住他了。這是我最重要的家,在這裏我很安心,比什麽前程都重要。我沒什麽可以後悔的。”


  “你呀,讓我說你什麽是好!”


  張壽一向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很冷情的人,對每一個人的態度都看似很溫和,其實骨子裏卻有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冷。縱使朱瑩那般豔麗無雙,陽光活潑,在最初見到她的時候,他也是嫌麻煩躲得遠遠的,縱使吳氏等家裏人,他在最初也隻是用客氣和禮貌與其相處。


  可此時,他覺得自己不但心裏滾燙,就連眼睛也有些溫熱。他看著那個放在人堆裏異常不顯眼,平日裏沉默猶如影子,卻把他照料得麵麵俱到的少年,忍不住輕輕歎了一口氣。


  “阿六,你不要隻記得家裏我們對你的好,你也要想一想,你對我們多好,你又幫我們做了多少事。沒有你,單單靠我們,這家裏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副鬼樣子。”


  見阿六有些不信似的揚了揚眉,他就嗬嗬笑道:“而且,你自己去問問朱二,問問張琛他們幾個,他們在私底下是怎麽說你的,是不是羨慕你永不疲倦,樣樣全能?你自己去問問小花生,他是怎麽崇拜你的?”


  “你是這家裏不可或缺的人。但是,你也要把自己的身體看得更重要一些。”


  一直到把張壽送了回房,眼看那房門關上,阿六仍舊忍不住在心裏想,什麽叫做把自己的身體看得更重要一些。他一直都在勤奮鍛煉身體,因為有良好的身體,他才有能力跟著張壽走南闖北,才有能力應付各種突發事件,才有能力活得更久。


  張壽是覺得他還練得不夠勤快嗎?還是覺得他的武藝還不夠好?

  這樣說來,他確實比瘋子還差得很遠……


  有了這樣一個深刻的認識,阿六就直接來到了後院的演武場。作為曾經的廬王別院,這裏樣樣設施齊全,也包括這個廬王曾經親臨觀看親衛比武的演武場。一旁的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都擦得閃閃發亮,顯然是他跟著張壽去滄州期間,家裏那幾個小家夥沒偷懶。


  他隨手抽出一把大刀,試了試重量後,便在場中舞起了刀。在他這樣的年紀,十八般武器樣樣精通,那當然是不可能的,花七教他的,隻不過是各種武器使用時的要訣,所以他有些武器用得好,比如弓箭,有些武器卻用得不怎麽樣,比如這種狹長沉重的大刀。


  而他的一招一式,看上去也沒有太多章法,但如果此時麵前有一個對手,那一定會在那看似一片亂打的情形下品味到最濃重的殺機。


  因為阿六並不局限於招式,而是在於殺人。在來張家之前那些日子裏,他曾經被花七帶到各種最險惡的絕境中,用布條纏柄的匕首,用繩子,用各種就地取材的東西,於生死相搏中取人性命。至於殺的是馬賊,是惡棍,是地痞,是盜匪……還是別的,他早就不記得了。


  “練得不錯。”


  聽到這個突然響起的聲音,阿六頓時整個人都繃緊了。他緊緊捏著手中那把並不趁手的大刀,沒有轉身看向聲音來處,而是暗自蓄力。


  “很好,看來你還是記得我教你的,人在倉促轉身的時候,最容易遭到偷襲。”


  隨著這聲音,圍牆上人影乍現,一個頭發亂糟糟的中年人雙臂一振,猶如大鳥一般輕飄飄地從天而降,恰是落在了阿六背後十餘步遠處。幾乎是他甫一落地,那個背對他的少年就陡然揮刀回撲,刹那之間,兩人便交手了十餘招,彼此的招式全都毫無花巧,仿若生死相搏。


  就這麽多十餘招之後,兩人卻驟然分開,這時候,阿六盯著花七雙指套著的那一對黑色尖刺,忍不住挑眉道:“你又換兵器了!”


  花七頓時嗬嗬一笑:“這是當年太祖爺爺頒賜給近侍的兵器,叫做峨眉刺。我從來都是用這個,隻是在外頭不太用,所以你沒怎麽見過。小子,這才多久沒見,你居然能用你不擅長的大刀在我這峨眉刺下堅持十幾招不敗,又長進了。”


  麵對這樣的稱讚,阿六的反應卻極其平淡:“你什麽時候來的?聽到少爺和我的話了?”


  “唔?他和你說什麽了?”花七似乎有些驚訝,他挑了挑眉,旋即就若無其事地說,“我來是要知會你一件事。你得好好多教幾個幫手出來,皇上所謀甚大,你家那位少爺本來就是眾矢之的,將來會更招人恨。這張園地廣人稀,別再讓我這樣的人輕易混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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