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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六章 祖製和講學

  國子監雖然每個月都有開放日,譬如說當初召明書院嶽山長一行人抵達京城的時候,就正值國子監開放日兼九章堂招新,因此圍觀之人眾多,但此番天子下旨,請四位鼎鼎大名的山長與最近一年風頭正勁的國子博士張壽一同在率性堂講學,那更是引來了萬眾矚目。


  這樣的講學,和往日的國子監開放日截然不同!


  因此,從這一天大清早開始,國子監所在的那條街就開始人山人海了。雖說如今還不到十月,進京趕考的舉子遠沒有到齊——畢竟不少州府這才是桂榜剛剛新鮮出爐不久,新舉人們即便公車赴京也還在路上,能來的不過是些老早就有舉人功名的“往屆生”而已。


  此時,眾人或依籍貫,或按交情,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處,但議論的話題卻不僅僅是今天的講學。因為這些日子了,京城一樁樁一件件發生的事情,那實在是太多了!閑談間,有人才剛說起皇帝打算讓趙國公朱涇當兵部尚書,這實在有違祖製,就被旁邊的人噴得滿臉花。


  “太祖爺爺那會兒,武官轉任文官的情形多了去了!別說兵部尚書,太祖身邊一位儒將還當過吏部尚書,堂堂天官!不懂得什麽是祖製就別信口開河,讓人笑話!”


  心直口快噴人的,不是別人,正是有舉人功名,今天按捺不住,特地跑來聽這場難得講學的方青。而他旁邊那個走路還有些不利索的,則是屁股上挨了七八記荊條,至今還沒能完全康複的宋舉人。


  一貫嘴賤的宋舉人剛剛聽人胡說八道就忍不住想反唇相譏了,沒想到被方青占了先,卻也不甘示弱:“別成天把祖製掛在嘴邊。隻要不帶兵,任憑國公也能執掌部院。隻要帶兵,任憑閣老也需得轉為武階,這都是有前例的。回去好好讀一讀《太祖寶訓》吧!”


  挑起這個話題的讀書人登時被方青和宋舉人這聯手一擊給砸得有些措手不及。而周遭其他人雖說想要反擊,奈何《太祖寶訓》這四個字實在是威懾力太大。


  於是,這個角落站著的人在片刻的寂靜之後,須臾就有人岔開話題:“對了,近來那彩棉風波,你們聽說了沒有?簡直是滑稽,這天底下的棉花不應該都是白色的嗎?什麽棕色棉花,我看那不是祥瑞,而該是妖兆才是,燒掉了才好!”


  此話一出,才剛有兩個人附和,不忿於剛剛被方青搶先的宋舉人就嗬嗬一笑,但熟悉他的方青卻立時聽出,宋混子這不加掩飾的嘲諷之意。


  “燒掉才好這種話,事前說,勉強還能說是政見不同,心存激憤,事後說,還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這位不知道來自何地的舉人老爺,你就不怕被人說你和飛賊一夥的嗎?再說,能過五關斬六將考到舉人,總不至於連大明律都沒讀過吧?你難道不知道縱火是什麽罪名?”


  剛剛才稍稍熱絡起來的氛圍,一下子又迅速冷了下來。尤其是剛剛那個鼓吹燒得好的舉人,見四周圍投過來的視線大多詭異而微妙,他頓時差點沒把腸子給悔青了。


  尤其是已然發現那個這會兒找自己茬的家夥,就是之前振振有詞反駁趙國公任兵部尚書有違祖製的兩人中一人,旁邊那個之前還首先發難的家夥似乎還正躍躍欲試,打算跟著擠兌他兩句,他頓時又羞又怒,可終究沒有惱羞成怒,針鋒相對,而是幹脆拂袖而去轉往別處。


  惹不起你,我躲得起總行了吧?

  然而,宋舉人正想洋洋得意,卻不料一旁的方青突然伸手揪住了他,隨即不由分說地拖著他往另一個方向走,等到離開了起頭那些人聚集的地方,周圍高談闊論的是些別的人,他才鬆開手低低冷笑一聲道:“別隻顧著逞口舌之利,你覺得要是有人認出你會怎麽樣?”


  “隻要人嚷嚷,這就是那個放著舉人功名不知珍惜,卻竟然去研究庖廚之道的斯文敗類,你覺得你還能全身而退嗎?剛剛你罵人多狠,之後你被人罵就有多狠!”


  宋舉人登時臉色一變,第一反應就是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人聽到方青這番低語。當確定沒人注意到,他方才怒瞪方青道:“你瘋了,揭我的短對你有什麽好處!這不就是因為你自己先嘴快,然後我才犯了這老毛病嗎?”以後他絕對不能和烏鴉嘴混一起,否則肯定嘴賤!


  方青毫不畏懼地和宋舉人彼此互瞪,因而四周圍雖說有人再次談到了彩棉和趙國公謙辭兵部尚書,甚至還有滄州鏢船這樣的“小事”,他們卻也再顧不上去出言諷刺了。


  就在四周圍喧鬧不休的時候,陡然傳來了一陣響亮的鼓聲。隨著這國子監鼓樓的鼓聲漸漸傳開,原本嘈雜的地方漸漸安靜了下來,雖說還不到鴉雀無聲的地步,但至少已經能聽清楚那大嗓門說話的聲音了。


  “諸生肅靜!諸位山長和張博士就要到了,率性堂前場地有限,各自按照籍貫前來領號牌,按照號牌入座!”


  聽到入座兩個字時,還有人暗自驚喜,心想早聽說國子監各處經曆過修繕,這莫非是如今率性堂整飭一新,於是能容納這麽多人了?可當擠在最前頭的人拿出路引又或者其他身份證明,順利通過核驗拿到號牌,隨即入場時,卻立刻大失所望。


  什麽入座,那隻是在率性堂前用白線劃出了甲乙丙丁之類的眾多區塊,於是指示他們過去席地而坐罷了。唯一稍微人性化一點的是,早去的人還能搶到那一個個草編蒲團,至少能保證坐下聽講的時候,不至於屁股涼。


  這樣的待遇,當宋舉人和方青被引入那劃定的區域“入座”時,自然而然就眉頭大皺,可是,早一步占了蒲團坐下的一個落單老舉人和氣地招招手示意他們過去坐時,卻是笑嗬嗬地說:“鄉試會試那貢院雖說破點兒,但殿試的時候,那也一樣是席地坐的。”


  “所以趁早習慣習慣,省得你們日後上殿試的時候,因為太涼,凍得握不住筆寫不了文章,那可就真的要痛不欲生了。”


  宋舉人雖說嘴賤,但同樣也是自來熟的性子,立時笑嘻嘻地上前坐下,隨即熱情打招呼道:“老前輩這麽有經驗,難不成參加過殿試?”


  他這話一說,腦袋上就挨了方青一拳。打過之後,方青不好意思地對老舉人拱了拱手,這才歉然說道:“老前輩見諒,我這個朋友常常亂說話,他是無意的。”


  道完歉後,方青就惱怒地低聲罵道:“宋混子你這個蠢貨,會試你還能參加十回八回,殿試卻是從來都不黜落人的,哪來的人能參加過幾次殿試?”


  宋舉人剛剛隻是一時忘乎所以才說錯了話,此時腦袋上挨了一錘雖說惱火,可方青到底沒罵錯,他也隻能抱頭幹笑著對那老舉人賠了禮。他和方青俱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俊彥,那老舉人卻已經五十開外,此時見兩人真心賠禮,他剛剛流露出的慍色也就褪了下去。


  “看你們這年紀,應該是頂多隻參加過一次會試,甚至因為家中有事沒參加過會試的新晉舉人吧?”見宋舉人和方青齊齊點頭,都承認錯過了上一次會試,老舉人就唏噓不已地說,“我資質有限,二十四歲中了秀才,三十四歲中了舉人,這一考就是十幾年,五次會試。”


  他伸出一個巴掌晃了晃,恰是滿臉的唏噓。而這位打開話匣子的老舉人,接下來就開始大歎十幾年科舉的苦經。


  他這一說沒完沒了,宋舉人和方青不禁後悔起了與人同座,可此時就是恨不得封上人的嘴,那卻也做不到,他們唯有苦捱忍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是鍾罄之類的清越聲音響起,不但宋舉人和方青身邊的老舉人立時住口,其他正在竊竊私語的人也紛紛停了下來,隨即就有一個聲音隨風傳來。


  “今日奉聖上旨意,詔召明書院、豫章書院、太湖書院、華亭書院四位山長,及國子監張博士開講於率性堂。此堂本為國子監半山堂,年初與率性堂調換,今可容納師生上千人。天子勸學之心拳拳,還望諸生體察聖意,一心向學!”


  原本該是國子監周祭酒又或者羅司業主持的盛事,但今天卻換了繩愆廳監丞徐黑逹出麵,其餘人不知道怎麽一回事,張壽卻是心中有數。


  自己的地盤卻要放任別人揚名,別看周祭酒和羅司業很希望有人能鉗製他這個年紀輕輕的國子博士,可這一幕卻也未免刺心,所以這正副兩位學官幹脆就坐到下頭去聽講了!


  而徐黑逹素來並不是喜歡長篇大論的人,此時一番場麵話說完,他卻沒在意那四位山長因為他剛剛宣布時排出的座次而露出什麽表情,徑直說道:“當此之際,就先請召明書院嶽山長開講!”


  張壽見徐黑逹讓出了中央位置,就笑著對這位黑臉監丞招了招手,等人過來在他身邊空位入座,打一開始就沒有和那三位山長坐在一起,而是和自己一群學生坐在一起的他就低聲問道:“徐監丞剛剛那報名的順序,是周祭酒告訴你的,還是旨意上這麽說的?”


  徐黑逹黑臉上露出了一絲詫異,隨即就坦然說道:“自然是按照他們抵達京城的順序。”


  一旁“日理萬機”卻拋下一切跑來聽講的陸三郎,哪怕平日就和徐黑子不對付,此時也禁不住翻了個白眼。這種得罪人的差事讓你來做也就算了,你居然還不知道含糊其辭,居然還自己給人亂排位?你知不知道這四家書院在朝中有多少學生,回頭會不會記恨你?


  怪不得就是個監丞……一輩子都不可能升上去了!


  張壽在聽到徐黑逹這著實可稱得上腦殘的劃座次方式之後,同樣好生無語。隻不過,他卻也懶得去糾正這位把得罪人貫徹到底的鐵麵監丞了,見陸三郎身邊的三皇子心不在焉地坐著,他就起身和陸三郎交換了一個位子,隨即低聲問道:“鄭鎔,還在想你弟弟?”


  叫慣了三皇子的名字,張壽如今已經順口了,而三皇子也覺得這樣更好,眼下卻高興不起來。因為四皇子雖說聽了皇帝的勸說在宮中自學,而他竭盡全力給人補課,但他到底能力水平還不足,雖說已經盡力詳細講解了,可有些東西自己明白不代表能講到別人也明白。


  隻覺得收效甚微的他能夠很真切地體會到,四皇子這幾天分明低落情緒,因此忍不住問道:“老師,是不是我太笨了,所以在四弟麵前才講不好?”


  “不,是因為四皇子在算學上的資質,其實要比你遜色一些。”張壽在低聲說出這麽一句話之後,見三皇子頓時露出了驚訝且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就笑道,“好了,你不用妄自菲薄,慢慢來就行。順便可以告訴你四弟,國子監他不適合常來,其他地方卻可以。”


  見三皇子頓時又驚又喜,他就指了指台上道:“嶽山長要開講了,好好聽吧。”


  剛剛是嶽山長那些開篇的套話,因此張壽方才和三皇子交談,此時既然正式開講,他自然而然地認真聽——哪怕不認真,那也要做個認真的樣子,這是他在很多次開會之後總結出來的經驗。隻可惜這年頭並不流行拿個小本本,在人講學的時候認真記筆記。


  而嶽山長的講學,前半篇圍繞在重農乃國本,極言農事的重要性,其中甚至有些抑揚頓挫的句子,足可以寫在策論之中作為範句。後半篇則是集中在水利溝渠以及農田灌溉篩選良種的實用問題上。這樣的講學,無論是國子監的監生,還是雲集而來的舉子,全都聞所未聞。


  從前到國子監來講學的大儒,哪個不是務虛,哪個會務實地講這麽接地氣的東西?最重要的是,這下頭有多少人種過地?


  然而,聽得相當認真的同時,卻也不時悄然四處觀望的張壽也注意到,在一張張昏昏欲睡的臉中,卻也有例外。因為他就赫然看到不少不住點頭,麵露欣喜的臉,卻不知道是真的有人矢誌於治理地方,勸農興農,還是僅僅做一個附和讚同的樣子。


  當嶽山長的講學終於告一段落,得到掌聲下台,死沉著一張仿佛誰欠他三百貫黑臉的洪山長終於登上了講台。他四下裏掃了一眼,目光在張壽臉上逗留片刻,卻是又看向了一旁的三皇子,緊跟著,人才咳嗽一聲開了頭:“忠孝節義,人之大倫。明理見性,終見真我……”


  盡管隻是聽了個開頭,張壽卻已經心下了然——很明顯,洪山長這是位理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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