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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章 反客為主

  張壽對阿六特別強調的“是請”這兩個字,朱瑩知道阿六的脾氣,永平公主則是聽說過,她們自然若有所悟,而三皇子卻不像四皇子有親身體會,恰是一頭霧水。至於洪氏,她是玲瓏剔透的人,早就聽說過張壽身邊有個很厲害的少年高手,此時登時暗自倒吸一口涼氣。


  敢情沒有張壽這句話,那少年不是去請人,而是會去把楊詹直接綁過來?


  她雖然滿腹疑問,但卻也不好挑明,再加上接下來三皇子和永平公主一搭一檔,問了她不少問題,而此時張壽和朱瑩毫不避諱地攜手到窗邊去看風景說話,她隻能獨立應對。


  好在洪氏確實是從小飽讀詩書,頗有功底,待人接物更是多年來為父親收拾殘局曆練出來的,倒也應對自如,然而,當永平公主陡然之間問出一個問題時,她還是不禁形容大變。因為那個問題直戳她的心窩,而在三皇子那專注的視線之下,她甚至沒有辦法回避。


  “洪娘子,想來你應該和我還有三弟一樣,是自幼受教於父母,而洪山長言行舉止都非常守舊,女學這種事物,應該並不在他的日常考慮範圍之內。所以,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你如今應該更像是列女傳中那些孝女貞婦,而不應是這等對父親陽奉陰違之人。”


  說到陽奉陰違,永平公主仿佛有些歉意地欠了欠身,但還是直言不諱地說:“我這個人說話直了一些,可是,這不但是我,也是我母妃,更是父皇和皇祖母心中的疑慮。一個人不可能是憑空生成的,就算是如仲永這樣的神童,也會在遇到愚蠢短視的長輩之後泯然眾人。”


  窗前的張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話,不由得哂然一笑。他怎麽覺著,永平公主這話好像不隻是對洪氏說的,更好像是對他說的?

  果然,下一刻,他就察覺到朱瑩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永平那丫頭是故意在說你吧?你就是自己長成現在這樣兒的,難不成天底下就不許有天才嗎?你自己聰明好學又上進,吳姨又是處處為你著想,她這樣的長輩哪怕沒讀過書,也比洪山長那老道學強多了!”


  朱瑩這聲音很輕,很明顯,大小姐並不像外人認為的那樣自我中心,並不希望讓洪氏聽見她在背後非議人家父親。然而,張壽斜睨了一眼麵色沉靜的洪氏,卻知道永平公主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算是逼著此時這位來自江西的才女吐露實話。


  說起來,這姑娘攤上那樣一個父親,其實比他那名義上的身世真的是可憐太多了!

  而洪氏在眼瞼低垂許久之後,終於再次抬起頭來,神情坦然而無畏。


  “公主既然垂詢,那妾身不敢不言,家母出身書香門第,詩書禮樂無所不通,十六歲嫁予家父,操持家務,孝敬公婆,後來便有了我。然而,因為我乃是難產,她雖說僥幸得以活命,卻再也不能生育。父親生平不好色,堅辭長輩納妾蓄婢延續後嗣的要求,聲稱可以過繼。”


  “然而,這固然是體貼,他卻並沒有考慮到我的祖父母將一股怨氣撒到了母親頭上,也因為一心向學而沒功夫維護她。而好強的母親又不願意到父親麵前抱怨公婆,於是一麵佯作強勢,一麵從小就把我當成傾聽者,又把我當成男孩子教養,盡力精心傳授我各種東西。”


  “母親得到過太祖皇帝一本手稿,書很破,而且當時賣書人坦言,那不過是打著太祖之名的杜撰而已。那書上字體很怪,內容荒誕不經,竟是在暢想數百年之後。那時候的其他景象光怪陸離暫且不提,但其中談及女子都能讀書、工作,甚至為官,而且那些才女不是吟詩作賦,而是發明神藥、發現神奇的物質、發現蘊藏在天地運行中的真理,母親大為驚歎。”


  張壽在最初的愣神過後,他不由得輕輕捂住了額頭。


  那應該不是某人登基之後寫的東西,說不定是剛剛穿越之後不久隨手寫的,追憶經曆過的那個時代,追憶曾經擁有卻不知道珍惜的便利,追憶那個時代的每一個人,甚至曾經完全忽略掉的過客……因為從人退位之後卻還惦記著新大陸來看,估計沒心思寫這個。


  這很正常,他在剛來的那三年裏,同樣也一度希望找辦法穿回去,因為相較於那個無處不存在精彩的時代,如今這個大明雖說比曆史上的大明稍稍開明那麽一點,但仍舊顯得愚昧、封閉、落後……他也很想著書立說把後世的記憶記錄下來,最終作罷的原因卻很簡單。


  他覺得還是先把自己記得的理工科知識記錄下來,然後等到真的厭倦眼下的時候,再去追憶那個肯定回不去的年代。


  而和他不同,太祖留下了一部被賣書人認定是假的太祖日記,可這書到了洪氏的母親手裏,卻給人帶來了一種全新的認識。果然,下一刻張壽就從洪氏的話語中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那本手稿中各種各樣的奇思妙想,或者說胡言亂語很多。其中既有磨製鏡片的要訣,又有天外星辰的運轉,既有物質的構成,又有五百年後諸多生活的便利……至少母親當年教我的時候,我是聽得頭昏腦脹,曾經立下過宏願,一定要找那個用假書欺騙母親的人算賬!”


  這一次,就連朱瑩都忍不住聽得撲哧一笑。而永平公主那一貫清冷的臉上,已經是帶著幾分忍俊不禁的笑意。


  反而是三皇子若有所思地說道:“洪娘子有這心思很正常,要是讓我看到,我也會覺得書是假的,畢竟現在和幾百年前相比,並沒有特別大的變化,幾百年後世界怎麽會變得這麽奇怪?”


  他頓了一頓,卻又繼續說道:“但是,如果世界真的這麽奇怪,那麽,說不定是發生了如同夏商周到春秋戰國,春秋戰國到秦漢的那種翻天覆地巨變。”


  “我聽老師給我講過曆史,三皇五帝的時代,天下是部族製,從未拓展到如今的疆域。等到禹帝為天子,夏商周三朝都是分封諸侯,天子號稱君臨天下,其實政令卻無法管轄那些諸侯國。但無論天子還是諸侯,全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因為不分封就無法統禦各地。”


  “那個時代的疆域和現在不同,比方說現在的山東,對周天子來說其實就挺遠了,我們現在作為糧倉的兩湖,也就是當年的荊楚,曾經被認定是南疆蠻荒之地。”


  “而等到春秋戰國,周天子日漸式微,政令甚至不出都,諸侯並起,每個人都以為這種諸國並立會長久下去,可戰國七雄之後,卻是秦國一統天下立郡縣製。當秦始皇鞭笞四海,號令天下時,沒人想到強秦會一夕崩塌,更沒想到漢初竟然又會複夏商周舊製,分封諸侯王。”


  “直到漢武帝後推恩令削藩,郡縣製方才真正深入人心,而隨著科舉代替察舉,人才遴選進入正途,縱使農家子也能夠因為奮發向上而最終出仕為官,這個天下才是現在的樣子。除去蒙元,每一朝大多都是在上一朝的製度基礎上修修補補,再也沒有過翻天覆地的巨變。”


  正在窗前和朱瑩一同賞風景,同樣也是被別人觀賞的張壽,聽著三皇子這些話,他不禁大有感觸。


  沒想到他在半山堂上那非常簡單粗暴的講史,三皇子不但全都聽進去了,還融會貫通成現在這個樣子。在三皇子如今這麽小的年紀,能夠理解他那些非常言簡意賅的話語之下最核心的意思,然後重新用自己的語句表達出來,哪怕條理有點問題,但仍然殊為難得。


  洪氏亦是看著侃侃而談的三皇子,心中亦是不無驚駭,隻覺得這個小小的孩子果然不負楚寬的稱讚。因為他並不是因為荒誕就覺得是無稽之談,而是實實在在會去思考,這天下會不會因為幾百年上千年的時間變遷而有所不同。


  至少她在三皇子這麽小年紀的時候,根本不會想到這麽深遠。


  就在此時,她聽到一旁傳來了張壽的聲音。再一看,就隻見張壽已經是負手信步走來,臉上滿是溫和的笑意。


  “三皇子說得對了一大半,從古至今,除卻真正的智者,在大多數文人墨客的心目中,好似就隻有治世和亂世的區別,昏君和明君的區別,賢臣和奸臣的區別,卻看不到這些表象背後,社會大環境的不同,社會人口的不同,或者更本質一點,就是社會生產能力的不同。”


  張壽把生產力這個名詞加了一個能字,讓這個名詞顯得更直觀:“什麽叫生產能力?也就是人們創造財富的能力。大抵是農人種田收獲糧食的能力,工匠製造工具和各種器具的能力。讀書人寫文章教化萬民的能力,也算生產能力,因為那也是創造,創造的是精神財富。”


  “如果讓春秋戰國又或者先秦時的人突然降臨到現在,那麽,他一定會大大驚歎於現在的飲食豐富。因為,春秋戰國和先秦,北方普通人吃的是粗礪的麥飯,又或者豆飯,粟米粥。”


  “而如今呢,北方也種稻穀,而且北方人吃的是用石磨磨麵做成的麵食,吃得是大豆磨製的各種豆製品,而設身處地通過古人的思路去想一想,他們豈不是覺得這簡直是在仙境,才能吃到這麽好的食物?而如果有古人這般設想今人,豈非也會被時人覺得是無稽之談?”


  張壽見三皇子連連點頭,隨即露出了認真思索的表情,而剛剛因為談及母親舊事而有些激動的洪氏,亦是麵沉如水地陷入了沉思,他方才繼續說了下去。


  “為什麽戰國先秦和唐宋飲食不同?因為最初麥子全都是是用石杵舂製才能出糧食,而這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就連大豆,也因為不知道如何加工,隻是做成難以入口的豆飯。”


  “是沒有石磨嗎?最初確確實實是沒有,秦時甚至將石杵石臼舂米作為懲罰犯婦的沉重勞役。等後來有了石磨之後,卻因為石磨太過沉重,畜力又不是人人都能負擔得起,所以能吃上精麵,又或者豆腐,仍然都是大戶人家。”


  “秦時的普通人,想不到後來會有水力推動的磨坊,更不會想到麥飯豆飯之外,還會有精麵做的麵食,以及豆腐這樣的可口食物。”


  因為這並不是在九章堂,張壽當然不會堂而皇之地稱呼三皇子為鄭鎔,但語氣仍舊輕鬆得猶如閑話家常。


  “大家可以想一想,腸胃是更容易消化饅頭和豆腐,還是更容易消化粗礪的麥飯又或者豆飯?是能吃到饅頭的農人有力氣,還是隻能用麥飯豆飯果腹的農人有力氣?”


  “是不是有力氣了才能精耕細作,才能夠提高畝產,才能夠去開墾荒地?而開墾荒地這種事,用的工具就更加重要了。”


  “《商君書》有言,今秦之地,方千裏者五,而穀土不能處二,田數不滿百萬。其藪澤、溪穀、名山、大川之財物貨寶,又不盡為用,此人不能稱土也。也就是說,五千裏的土地,種植農作物的不到一千裏,農田麵積不滿百萬畝,荒地比比皆是。足可見那時的墾荒水平。”


  “當秦始皇真的統一天下之後,本該充分休養生息,但他卻依舊窮兵黷武,橫征暴斂,天下除卻鹹陽匯聚天下財寶,因而確實壯美華麗,但天下其他各處,不過土牆荒城而已。而秦據有天下的時間太短,生產力相比春秋戰國並沒有本質性的提升,直到兩漢鐵器大興……”


  張壽將曆朝曆代相較於前朝的主食、衣物、工具等等發展以及變遷一一道來,甚至就連人道是弱宋的宋朝,他也分北宋和南宋,曆數其在農工上的各種優缺點,相對前朝的生產力進步之處,別說三皇子聽得聚精會神,就連永平公主和洪氏,亦是聽得目不轉睛。


  而悄然也跟了過來的朱瑩,則是笑意盈盈地看著口若懸河的張壽,隻覺得自己當初那一趟鄉下之行實在是太明智,太有眼光了。


  那些市井中人真是太沒眼光了,她才不是隻看了張壽那一張臉!


  接下來,張壽又從畝產、加工水平、金屬冶煉水平、武器水平、水利修建數量等等諸多因素,對各朝各代進行了一下剖析。這都是從前他在網上當鍵盤俠時與人鬥嘴爭論積攢下來的東西,純分析,並不解決問題,此時說出來,卻自有一番書生揮斥方遒的興味。


  而此時此刻,永平公主見洪氏目露異彩,非但沒有打斷張壽的話,反而聽得全神貫注,她不禁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今天是她和三皇子奉旨來考校洪氏吧?張壽隻不過是陪客吧?那他突然反客為主了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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