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七章 餓貨敗家子
“張博士,你可給我評評理,哪有阿六這樣的,回到家裏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抓了我就跑……”
宋舉人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經把張園直接形容成了家裏,此時此刻的他就差沒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苦了。之前看阿六炮製方青,把人嚇到臉色發青那會兒,他看著心有餘悸,可真正輪到自己被阿六抓著飛簷走壁了一回,他已經在心中發誓這輩子再不羨慕什麽俠客。
傳奇裏頭那些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俠客全都是假的,誰都沒說過,飛簷走壁這麽可怕!
“就因為那個癆病鬼似的家夥貼出布告,說要招廚子,還是有名的廚子,別人概不接待,阿六就跑回來拎了我過去騙人開門……可憐我就成了騙人開門的道具!就憑阿六那本事,別說那院子根本就沒有多高的圍牆,就是再高的圍牆他也能輕輕鬆鬆越過去,幹嘛要拉我去!”
下一刻,張壽就聽到了阿六幽幽的聲音:“因為少爺說是請他來。”
宋舉人頓時無語。見阿六攙著那個明顯幹瘦如柴,虛弱至極的蘆柴棒,他隻能對滿臉莫名其妙的張壽解釋道:“那位客棧的掌櫃說,這姓楊的包下那座小院之後,就沒出過門,一日三餐也很少吃,他怕人餓死,可偏偏人還給了一大筆食宿費,隻是嫌他們廚子做的難吃。”
“所以,他征得人同意之後就貼了布告,說是誠征名廚,報酬豐厚。阿六沒敲開這小子的門,被那掌櫃一提醒就回來拎了我過去。真是,我好歹是已經躋身禦廚選拔大賽決賽的人,居然被他騙過去做這種事!”
“禦廚又怎麽樣,多半是徒有虛名之輩!”蘆柴棒似的楊七公子突然迸出了一句話,一時間,原本還在考慮是不是要趕緊請大夫,給這個眼瞅著隨時可能會死人看看,這會兒張壽不禁愕然。這家夥還有說話的力氣?
他正想說話,就隻見宋舉人已經惱火地和人懟了起來:“你還有臉說大話?之前是虛得連站都站不起來,虧得我緊急下廚給你調了個糖水灌你喝下去?我這輩子見過自盡的,看見過跳河的,但唯獨沒看見過自己廢寢忘食幾乎把自己給餓死的!”
聽到餓死兩個字,張壽頓時嘴角抽搐了一下。最初洪氏提及她救過那麽一個磨出鏡片製作望遠鏡,而後在觀星之後興奮多言而被人告發下獄的豫章書院學生時,張壽還以為那是個窮書呆子,後來聽到家境優渥,他就醒悟到這年頭若想要興趣愛好,確實得有錢。
可有錢的富家公子離家出走跑到京城來,明明有錢包下一座客棧小院,卻還折騰到自己幾乎餓死的……他還真是平生僅見!
考中舉人卻愛好做糖水的宋舉人,管不住一張嘴老是“耿直”惹禍的方青,再加上此時這個快餓死的蘆柴棒……他怎麽盡遇到這種奇葩呢!
張壽簡直是啼笑皆非的時候,樓上人聽到下頭這動靜,終究忍不住有人下來了。頭一個自然是朱瑩,而緊隨朱瑩的……毫無疑問,絕不可能是矜持的永平公主,也不可能是持重的洪氏,而是三皇子!
三皇子不像是隨著皇帝去過張園參觀工坊,去過興隆茶社親自觀摩過禦廚選拔的四皇子,所以他對宋舉人有些陌生,隻是剛剛在樓上分心二用聽到下頭零星話語,他就大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但是,相對於宋舉人,他實在是被骨瘦如柴的楊七公子楊詹嚇了一跳。
“老師,這是……”
到底身體虛弱,又被馬車載著一路疾馳而來,楊詹才和宋舉人爭了兩句,人就有些吃不消了,若不是阿六扶著他的力氣著實不小,此時他甚至能癱坐到地上去!然而,他的精神卻很健旺,或者說,眼前的一個人讓他打足了精神。
“請問,真的是國子監張博士嗎?”他竭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等聽到張壽言簡意賅地回答了是我兩個字後,他就長舒一口氣道,“我之前去張園求見過你,你卻不在家,我還到國子監大門口去試圖堵過人,但每每遇到各種變故!”
張壽頓時啞然。他號稱炙手可熱,也有人跑到家裏來求見拜訪,但不是求舉薦的,就是來尋釁希望展示才華的,再不然就是純粹來刷個已經見過某某人這種名頭的,所以前不久他就索性給門房留下了題目三道,解出之後就可留下名刺,他甚至承諾回訪。
但直到現在,這種算學人才一個都沒有……至於為什麽把其他很可能滿腹詩書,才華橫溢的人排除在外,原因很簡單,他一個原本就因為算學天賦而聞名於朝的人,人設都已經定了,和那些正經文人墨客不是一路人,結交這些人幹什麽?
他又不求將來能做宰相!
至於在國子監堵門求見他的人遇到各種變故……那就要問阿六了,這小子是不憚於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求見他之人的。因為大多數想見他的人,確實沒安多少好心……
楊詹卻不知道張壽在想什麽,自顧自地說:“我之前到京城晚了一點,沒趕得上考九章堂!我也想進一步好好研修算學,因為我雖然僥幸磨出了幾副鏡片,但根本談不上什麽經驗。那觀星的鏡片倒還有兩副,但我戴的這一副鏡片,卻是唯一一副成功品!”
“我失敗了成百上千次,在聽說你的事跡後終於想明白了,這不能靠經驗,要靠計算!”
有人想考九章堂,這種事張壽已經都顧不得高興了,因為他注意到的是另外幾個字眼。
失敗了成百上千次?這年頭可沒有玻璃給你糟,這糟踐的都是天然水晶吧?這得多少錢!
張壽心裏這麽想,嘴裏卻還得對三皇子解釋一下來人的身份:“這就是剛剛洪娘子說的那位楊七公子。人應該是鑽研到廢寢忘食,所以才落得這個樣子。”
楊詹卻仿佛沒看到張壽身旁的三皇子——更何況他也不認識對方。他沒有理會張壽的解釋,急切地再往前跨了一步:“張博士剛剛說洪娘子,那麽一定是見過了她是不是?她是我的指路人,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要不是她,我家裏那些恨我糟踐了那座礦洞的長輩和兄弟們,估計就任由我在大牢裏自生自滅了!是她把我引薦給張博士你的對不對?我就知道她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隻有她才知道這天下有誰能懂我!”
“小小一枚鏡片,竟然能夠引火,雙片按照一定距離疊放,然後用鐵皮或銅皮包裹起來,就能夠看到遠處的東西。而合適的鏡片戴在眼前,更是可以幫助目力不好的人視物,我就是想找出這其中的道理。洪娘子送給我的那些手稿中寫得語焉不詳……”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實在是太興奮的楊詹完全忘了自己的身體,終於下一口氣沒接上來,直接眼睛一黑,整個人直接栽倒在阿六的身上。
可還不等嚇了一跳的三皇子大聲叫人,就隻見阿六直接拿手往人鼻子下頭狠狠一掐,下一刻,剛剛已經軟下去的楊詹再次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但在最初的迷糊之後,他立刻清醒了過來,根本沒在意鼻子下頭那股刺痛感,甚至都仿佛不知道自己剛剛已經昏了過去,帶著幾分狂熱叫道:“我從洪娘子那兒得到的手稿殘卷上,那寫書的人很惋惜地聲稱,他就是算學根底不夠好,否則很多難題都能輕易解開!”
“所以,我才想好好學算學,隻要學會了,我一定能夠磨出能看清楚月亮的鏡片,到那時候我肯定能看清楚月宮裏的嫦娥和玉兔!”
不,按照望遠鏡倍率水平的發展規律來看,你就算研究到死,估計連月亮上頭的環形山都看不清楚……
張壽暗自腹誹,見人還打算繼續滔滔不絕,生怕這家夥再次背過氣去,趕緊重重咳嗽一聲阻止道:“楊七公子,你想說的我都明白了,你既然身體虛弱,就先喘口氣歇一歇,不要急著說話。不是我說你,人是鐵飯是鋼,哪有這樣不珍惜身體的?”
知道這種年紀輕輕卻自認為很有主見的人聽不進去大道理,他就索性改勸為捧。
“你既然有那麽大宏願,又有那麽卓越的才能,你就沒想過,你這條命已經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屬於全天下的?萬一你出了半點差池,還有誰能把你的研究繼續下去?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有半點閃失,你的發現,你的發明,就會泯然無人知?”
楊家在江西南昌府也算是家大業大,楊詹這所謂的家中幼子,那是堂兄弟這一輩中的,並不是上頭真有那麽多親哥哥。他父親死的時候,留下了幾個忠心耿耿的管事給他,又當著豫章書院洪山長的麵托孤,把那座最值錢的水晶礦洞留給了他,因此家中其他人沒辦法染指。
畢竟,誰都知道洪山長嫉惡如仇,噴人最利,童叟無欺!
可是,就算他是洪山長的學生,因為他心思不定,老愛鑽研那種奇奇怪怪的東西,所以洪山長這個名義上的老師對他這種習性那是深惡痛絕,也不知道用戒尺責罰過他多少次。
而洪氏雖說對他表示出了相當大的嘉許,贈他太祖手稿,甚至在他鋃鐺入獄的時候,去求懇那些豫章書院的話事者將他撈了出來,可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那一刻,楊詹隻覺得自己就是那被有眼無珠的人當成駑馬拉車的千裏馬,如今終於遇到了命中注定一眼就相出他那卓越才能的伯樂!
他感激涕零地死死盯著張壽,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張博士,我跟定你了!”
這小子實在是太單純了吧?說話還這麽有歧義!
王霸之氣一開,小弟納頭便拜,就張壽自己來說並不是沒有體驗的。想當初他就狐假虎威借著朱瑩懾服了那群貴介子弟,可之後若不是有翠筠間那一場深夜襲殺,他在那些人麵前恐怕還真談不上什麽威信。至於真正收服張琛這個最大的刺頭,那都是後來的事了。
而且,貴介子弟們說話那都是相當有含蓄的藝術,哪裏會像楊詹這樣口不擇言?
他正哭笑不得的時候,就隻見楊詹再次眼睛一翻,竟是又昏厥了過去。眼看阿六還要如法炮製再掐人中,他就當機立斷地喝道:“阿六,別折騰他了!直接找個地方讓人躺下來,再灌點糖水,然後找大夫……”
話沒說完,他突然就意識到了剛剛宋舉人和楊詹吵架時說的話,立刻衝著宋舉人問道:“你之前怎麽知道灌他糖水?”
“瘋子說的。”這一次,卻是阿六代替宋舉人做出了回答。他淡定地看了一眼張壽,認認真真地說,“因為饑餓而虛弱的人,可以灌點糖水,他說這是太祖皇帝傳下來的。”
看來太祖皇帝那也是個一餓就低血糖的餓貨啊!
張壽在心裏吐槽了一句,看到三皇子已經被這位奇葩的楊七公子弄得滿臉迷糊,他就索性把楊詹剛剛那顛三倒四的話重新解釋了一遍,至於楊家可能在窩裏鬥之類的,他隻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筆,卻著重強調了一下楊詹做實驗時可能產生的巨大花費。
於是,多年來飽受大皇子和二皇子冷言冷語的三皇子,原本還對楊詹頗有幾分同情,可當聽到那可能耗費掉無數水晶,他就立刻啞巴了。
好半晌,他才訥訥說道:“他這確實是太浪費了一些……不過,既然如此,老師您為什麽還要稱讚他有才能?”而且還說得這位楊七公子真的這麽重要似?
雖然後半句話,三皇子沒有傻傻地問出來,但張壽哪裏會不明白?他嗬嗬一笑,正要對三皇子解釋一番,底下就再次傳來了一陣喧嘩。這下子,今日經曆過兩次這一幕的他頓時納罕了,明明是三皇子和永平公主考校洪氏,怎麽會出這麽多幺蛾子……不對,作妖的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