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君臣】
碎雪紛紛。
今晚的東京汴梁城又開始下雪了。
在這碎雪之中,汴梁城最為繁華的酒肆,娼家卻燈火輝煌,人聲鼎沸,與外面的冷清格格不入。
尤其在一華美所在,更是名動京城一代尤物李師師的居所。
說起這位大宋第一名妓,凡風流人士莫不交口稱讚,能歌能舞,還善辭令,乃難得一見的美女兼才女。
據悉,這李師師原本乃汴京染局匠王寅的女兒。在襁褓時,她的母親就死了,父親用豆漿當奶餵養她,才活了下來。當時東京風俗,父母疼孩子,就將其捨身佛寺。王寅也讓女兒捨身寶光寺。到佛寺捨身時,小女孩忽然啼哭起來,僧人撫摩其頭頂,她立即止住了哭。她父親暗忖:「這女孩還真是佛弟子。」俚俗呼佛弟子為師,父親就叫她師師。師師四歲時,王寅犯事,死在牢中。因無所歸依,隸籍娼戶的李姥收養了她,就改姓了李,也入了勾欄娼籍,直至今日,艷冠京城,名噪一時。
既然是大宋朝第一名妓,尋常的客人李師師是不屑去接的;可是此刻,她卻在丫鬟陪伴下,身披貂裘,候在門口,任憑那碎雪飄落在身上,依舊望穿秋水。
很快,前面出現響動。
那是一定小巧的轎子,轎子周圍隱隱約約有人守護。直至那轎子落地,上前一個俊俏小廝,快步將那轎簾掀開,請出一位服飾華貴氣態雍容的公子哥。
那公子出了轎門,一眼就看見了候著自己的李師師,不禁開口責怪道:「天怪冷的,在這裡等著作甚?進去取取暖再說!」
李師師撲哧一笑,「為了等你這個趙乙,奴家就算等到天亮也是願意。」
「你呀,嘴兒越來越甜了。」那雍容公子說笑間就和李師師一起邁步進了大門。
入門以後,只見院子裡面種植了無數的奇花異草,大冬天的,竟然還有一些傲然綻放,遠遠散發出撲鼻的幽香。
雍容公子似乎對這裡的路徑極其熟絡,不待下人引領,已經曲徑通幽地走向了李師師所居住的私人廂房之內。
再看那廂房擺設,也是古色古香,充滿詩情畫意,尤其那牆壁上懸挂的琵琶,還有琴台上擺放的古琴,更顯清新典雅。
「官家這次是要賞琴,還是聽曲兒?」李師師一邊伺候著幫雍容公子脫下外套,一邊笑吟吟地詢問道。
「周邦彥呢,那個老不羞來沒來?」
「好幾天沒來了,所以也沒什麼新曲兒。」
「他的詞兒還是好的,只是太滑頭了。」公子笑笑,接過丫鬟遞來的香茗,輕咂一口,皺了皺眉頭說道:「還是用宮內的茶葉吧,這茶我喝不慣。」
旁邊一直不出聲的俊俏小廝這才「喏」了一聲,迅速備茶。
此時,室內燈火已經明亮,照映出那雍容公子的模樣,卻是大宋皇帝趙佶。
大宋皇帝怎會出現在這私人娼館?卻原來這宋徽宗趙佶一向風流成性,雖然後宮妃嬪成千,卻家花不及野花香,喜歡「微行始出」,「妓館、酒肆亦皆游焉」。他經常乘上小轎,帶幾個貼身內侍,微服出行。還專門設立了「行幸局」,來為微行張羅忙碌和撒謊圓場。此時以「排當」指宮中宴飲,於是,微行就謊稱「有排當」;第二天還未還宮,就推脫說有瘡疾不能臨朝。
然而,微行畢竟不是每天的事,以李師師的色藝,在徽宗加入進來以前,絕不缺少捧角的名人,其中就有擅長填詞作曲的詞人周邦彥。
不久前的一個冬夜,周邦彥先到李師師家,徽宗也不期而至。倉促之間,臣當然只得讓君,便藏匿於床下。徽宗親自攜來一枚江南上貢的新橙,與師師開始打情罵俏。邦彥在場聽得一清二楚。徽宗走後,邦彥出來,重為嘉賓,便把徽宗與師師的卿卿我我隱括成一首《少年游》: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縴手破新橙。
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箏。
低聲問向誰邊宿,城上已三更。
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說最後那行挽留話的,就是「縴手破新橙」的李師師,無論是對徽宗殷殷的假敷衍,還是對邦彥小小的惡作劇,她當時心情都是十分有趣的。
當下次見到徽宗時,李師師就唱起這首《少年游》。徽宗見說的是上次幽會事,便問誰作,李師師說出作者。徽宗十分惱怒,他當然不能讓臣下知道隱私,更不能容忍臣下分嘗禁臠,就罷免了周邦彥的官職,將他貶出了京城。隔了一二日,徽宗又私幸李師師家,不見其人,一問才知道去送周邦彥出京。坐到上更時,師師才回來,「愁眉淚睫,憔悴可掬」。見徽宗在,她連稱「臣妾萬死」。在藝術才華上,徽宗還是欣賞邦彥的,便問:他今天有新詞否?師師說:有《蘭陵王》。徽宗讓她唱一遍,師師奏道:「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詞為官家壽。」曲終,徽宗大喜,仍將邦彥召回。
……
此時,室內,李師師將早已準備好暖手的暖爐,用錦襖包裹好了,噴了香粉,這才遞給趙佶。
趙佶將其放在腿上,笑道:「這個香味你還記得?」
「官家喜歡的,奴家全都謹記在心。」
「有心了。」趙佶言罷,就笑眯眯地偎了暖爐,斜靠在床榻上。
那俊俏小廝乃是趙佶帶來的小太監,名喚張迪,機敏伶俐。那頭也重新備好茶水,端給趙佶。
趙佶一邊飲茶,一邊聽李師師唱了幾首曲子,可是腦子卻靜不下來,總是惦記著童貫春上出使遼國的事情。
本來趙佶也不是那種會關心國家大事兒的人,對於他來說,所謂的「大事兒」就是鬥雞遛狗,寫自己的瘦金體,擺弄自己的奇花異草,可是這次事情有所不同。
在趙佶看來,這次出使遼國事關重大,主要是為了打探遼國虛實。聽說今年遼國糟了天災,冰封千里,天冷凍死了不少牲畜,遼國子民哀怨紛紛,人心渙散……倘若能夠藉助這次機會,興兵伐遼,奪回曾經失去的幽雲十六州,那將是一件不能想象的功績。
幽雲十六州,大宋永遠的痛!
從太祖到太宗,再到大宋朝的歷代先皇,殫精竭慮卻沒能讓它重新回到大宋的懷抱。
我能嗎?
趙佶心中一熱,心臟竟然禁不住跳動起來。
正在彈奏小曲的李師師見趙佶貌似聽曲,實則心不在焉,就素手輕撫琴弦,停止了彈奏。
李師師捻起錦裙,移動蓮步,走到趙佶面前,柔聲道:「官家可是有心事?」
趙佶沒有言語,只是用手指頭揉了揉太陽穴,方才笑著說道:「說出來與你聽,徒增煩惱罷了——只是那老不羞周邦彥沒來,卻沒好曲子解悶。」
話音落地,就聽外面一聲唱喏:「臣,周邦彥,奉旨填詞而來!」
趙佶怔了一下,莞爾:「這老不羞什麼時候到的?怎地沒有聲響?」
外面,「官家可不能在背後說人閑話,這豈非人君所為?何況,臣雖然年老力衰,偶爾流連花叢,也只是為了填詞作曲,為聖上分憂……官家不誇獎老臣也就罷了,又豈能用『老不羞』三字來稱呼老臣?老臣一片忠心,日月可見!」
說話間,就從外面躬身走入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頜下幾縷青髥,儀態非凡。
趙佶看清楚那人,正是大晟府提舉官周邦彥。
趙佶可不願與這個天性疏懶的傢伙鬥嘴,只是斜靠在軟塌上,隨便揮揮手,示意旁邊的小太監給周邦彥賜座上茶,說道:「你何時來的?」
周邦彥半個屁股落座,用衣袖遮住臉龐道:「剛到不久,被攔在外面,凍得骨頭都酥了。」
「呵呵,周愛卿身子骨硬朗的很,又怎麼會酥?」見周邦彥一臉苦相,趙佶心中高興,知道定是哪個機靈侍衛揣摩自己心思,故意讓這老傢伙吃苦頭。
周邦彥依舊用衣袖遮著臉,連道幾聲「慚愧。」
趙佶就奇了,問道:「為何你要遮臉?難道不屑看到朕么?」
「臣該死!就算給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藐視官家。」周邦彥連忙解釋道,「只是因為官家剛才說了,老臣乃一介『老不羞』,既然是老不羞,又豈能濡染官家法眼?」
「你——」趙佶氣結,繼而哈哈大笑起來,「好了!好了!把衣袖放下來吧,給你賠不是了,就一句話看把你給弄的……你們這些填詞作曲的,就是心眼太細,比繡花針的針尖還細,心細的人是活不長的,惦念的事兒多,壞了修行……」
「官家萬歲萬歲萬萬歲,老臣可是比不了的。」
「別拍馬屁了!你可有新詞送來?」趙佶端起茶杯輕呷一口。
周邦彥微微一笑,「這新詞么,倒是未曾賦出。」
趙佶就皺了皺眉頭,「沒賦出新詞你來作甚?」然後又看了一眼艷麗無雙的李師師,「該不會是老毛病又犯了吧?」語氣頗為嚴厲。
周邦彥最怕趙佶犯疑心病,原本還想賣關子的,忙道:「官家息怒。老臣雖沒有帶來新作,卻帶來了一件趣事兒。」
「趣事兒?難不成比你老周偷香竊玉,翻牆摸狗還要有趣?」趙佶忍不住說笑道。「倘若無趣,可是要治你欺君之罪。」甩了甩衣袖。
周邦彥知道這個官家看似隨和,實則喜怒無常,搞不好就會觸了龍鬚,於是就表面嬉皮笑臉,內心小心翼翼道:「官家久居宮中,自是不知,今日這汴梁城內發生了一件稀奇事兒。」
「哦,究竟是何事?」趙佶被勾起了好奇心。
「官家可曾聽過剖腹取胎,救治孕婦乎?」
「這倒不曾。」
「官家可曾聽過狗通人性,叼寶報恩乎?」
「也不曾。」
「那官家可知道神醫神術,鬼手佛心乎?」
「老周,你就別再賣關子了,有什麼故事就快些說來!」趙佶有些急了。
「遵命,且容老臣你娓娓道來……」
周邦彥雖然是艷詞名家,卻也有一副說書的好口才,只見他眉飛色舞,口若懸河地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