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下午五點半,最後一個參觀者離開,博物館閉館。
沈硯行把藍馬甲脫了放進更衣室的柜子里,一面穿上西服外套,一面對同伴道:「我先回去了,回見。」
「辛苦啦,下周見。」旁人也笑著回一句。
同他關係頗好的蘇緋從外面進來,叫住了他,「老沈,我有個朋友生日準備送他一瓶好的紅酒,你那裡有沒有?」
志願者隊伍里有著來自各行各業各階層的人,有十□□的大學生,也有六七十的耄耋老人,都是因為做志願者才認識的,有的又成為了朋友。
沈硯行搖了搖頭,頗有些遺憾道:「我那裡已經很久沒有酒這種東西了,你要是要,我幫你向別人打聽打聽。」
蘇緋笑著點頭道謝,「那麻煩你了。」
她在一家上市公司做人力資源工作,工作實在忙碌,於是便很爽快的應下了沈硯行的提議。
沈硯行點點頭,又看看錶,轉頭同她說了一聲便繼續往外走。
走到走廊拐角處時又有兩個隊員迎面走過來,是兩個在H大念文博專業的女孩子,她們笑著同沈硯行打招呼,「硯行哥要回去啦?」
他笑著點點頭,側了側肩膀同她們擦肩而過。
繼續向前走,他遇到了博物館的梁館長。梁館長是父親沈兆軒的同門,父親專攻宋明史學,梁館長則精於兩漢,兩位長輩在斷代史研究領域都頗有造詣。
梁館長曾經可惜過沈硯行沒有繼承他父親的衣缽,但又到底覺得年輕人該有自己要走的路,直到省博成立了專門的志願者講解員隊伍,他才力邀沈硯行加入到文博行業來。
畢竟在老一輩人眼裡,沈硯行那個賣古董的延和居實在算不得什麼搞研究,只會將他一身的本事埋沒。
「梁伯伯好,還沒回去吶?」沈硯行主動打著招呼,平時有些似笑非笑的眼神早就收了起來。
梁館長背著手在館里轉悠,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聞言笑著應道:「我轉轉,阿行你回去要注意安全。」
沈硯行笑著應了兩聲,總算出了博物館的大門,他去停車場開車,在停車場門口看見了有些眼熟的影子。
是剛才認出他來的那個小姑娘。
她正站在路邊啃著烤紅薯,紅色的圍巾在半空中晃蕩,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在隆冬時節里藍得出奇的天,忽然有些懷念遠方溫暖島嶼上濕潤的風和空氣。
但對於她來說,恐怕那是一輩子都不願意再提及的地方罷。
他又往那邊看了一眼,遠遠的見她正吃得開心,大約已經從失戀的陰影里走出來了罷。
手機鈴聲陡然響起,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從延和居打來的,「莫樺,什麼事?」
電話那頭的聲音壓得低低的,「老闆,上次買了黃花梨玫瑰椅的張太太又來了,要見你,你看……」
「不見不見,你就說我回家去了。」沈硯行單手抄進口袋,語氣有些不耐。
莫樺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掛了電話后又回頭去同顧客周旋。
等沈硯行回到位於文玩一條街東北角的延和居,莫樺已經打發走了那位要見沈硯行的客人,但客人本來還想買其他,卻因為沒見到沈硯行而作罷。
但沈硯行並不在意,只笑著道:「做買賣都看緣分,穆牧呢,哪兒去了?」
「上周訂了套海南黃花梨傢具的章先生來提貨,穆牧幫忙送過去了。」莫樺倒了杯白開水放在他面前,又繼續忙手裡的事。
莫樺和穆牧是延和居僅有的兩位員工,莫樺是熟人介紹來的,知根知底,穆牧則來歷成迷,是沈硯行多年前陪同父親前往考古工地時從一幫子地痞手底救下的,此後就一直跟著他。
穆牧沒說過自己的身世來歷,沈硯行猜測或許是他諱莫如深之處,也就從來不問,只通過在省廳的好友辜俸清暗地裡查了查,發覺他除了當過幾年混混又因為打架鬥毆進過一次看守所,並沒什麼大的不妥,便放下心來。
沈硯行起身去逗了逗拴在門口的藏獒旺財,然後在店裡四處走走,頗有些閑得慌的意思。
延和居位於H市文玩一條街的東北角,門口有兩個門當,門當的頂部被摸得光滑鋥亮,門楣上黑底燙金的招牌用行書寫著「延和居」三個飄逸的大字,門口兩側的對聯上書「乘時堪博古,入世亦居奇」,俱是沈老爺子的手筆。
這原是沈家的舊居,門窗雕樑畫棟,是前堂後院的格局,中間是寬闊的院子,原也是後來被發還的家產,後來經過修繕,倒也還能住人,只是有些破舊。
十年前沈硯行決意開一家文玩店時被他要了過來,再由他找人修繕,在原建築物的基礎上修舊如舊,倒很有些古玩店的樣子了。
專賣些玉器和陶瓷,古畫古琴也有,又還偶爾會有些紅酒名表,店裡大都是酸枝木打的架子,東西都隨意的擺放著,又另闢了地方給沈硯行招待客人和自用,愈發顯得凌亂。
莫樺本來是個愛好整潔的姑娘,說了幾次,沈硯行不當回事她也就作罷了,只累了來的客人,總要把架子都看一遍才知道有沒有心儀的物件。
格局凌亂得看起來像是要騙人,實則了解的人都知道過不了沈硯行眼的東西絕不會出現,每一樣東西也就三兩款式,到了最後,幾乎都是在做熟人生意。
他轉了一圈回到櫃檯前,莫樺已經整理完當天的營業記錄,鎖好櫃門道:「那我先回去了?」
沈硯行點點頭,扭頭張望了一下外面的天色,點頭道:「去罷,我一會兒回家,明早晚點過來。」
等莫樺走了之後,他餵過了旺財,也鎖門回了沈宅。
沈硯行出生之前,沈家已由舊居遷往H大附近的一條衚衕,據聞是祖母娘家留下來的遺產,已有百多年歷史,可惜年代久遠,建築物內部有些地方早已腐壞,後人索性改建,這才成了如今沈家兩層小樓的樣式。
他一進門就聽見母親提到他,「阿行怎麼還不回來,別是又去哪裡野了罷?」
「他都這麼大了,想去哪裡就去嘛,媽你別太擔心。」回答她的是沈家大哥沈硯書。
沈硯書不是沈家親生的孩子,是沈父三十四年前在考古工地撿到的棄嬰,覺得可憐便帶了回來,彼時家裡沒孩子,沈母捨不得把嬰兒送到福利院去,便養了下來。
轉年就有了沈硯行,家裡就讓他們兩兄弟一道長大,因為有一個不是親生的,沈兆軒夫婦倆對待兩個孩子便格外小心,生怕讓哪一個心裡有了疙瘩,磕磕絆絆的,好容易才養大兩個孩子。
兄弟倆感情是極好的,沈硯行站在門口處笑著搭了句話,「我哥在你跟前還不夠啊,非得把我也拴在這裡?」
沈母被他的突然出聲嚇了一跳,撫著心口轉頭罵他:「你說說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到外地去,你要是有你哥一半省心,我怕是能多活十好幾年!」
又來了……沈硯行在心裡暗暗嘆氣,望了眼大哥,盼著他將自己解救出去。
沈硯書接到了他的求救信號,忙走了過來,道:「那個……媽,我有本新收的琴譜,想讓阿行幫我掌掌眼,先去了啊……」
說著便拖著沈硯行逃也似的進了書房,然後背靠著門苦笑不已。
「我看你好像心情不錯?」他喘了會兒氣,看見沈硯行正笑眯眯的把玩著書桌上那隻紅瑪瑙瑞獸鎮紙,有些奇道。
沈硯行手一頓,愣了一下才點點頭,「是不錯……」
頓了頓,他突然主動解釋道:「遇到了個挺有趣的小姑娘。」
他將遇見葉佳妤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搖著頭笑嘆道:「你說奇不奇怪,這年頭還有人這樣談戀愛,不累么?」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沈硯書撇了他一眼,「再說,人家小姑娘這叫有毅力,是那個男的走了寶。」
沈硯行又嘆了口氣,「行罷,我是個只會賺錢的商人,不懂你們這些情情愛愛。」
「你老實告訴我,你真不是因為被那據說喪天良的前女友甩了,所以才看破紅塵?」沈硯書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道。
沈硯行一哽,十年前他大學剛畢業沒多久就被女朋友甩了,原因是他窮——她並不知道沈硯行出自怎樣一個家庭,更不知他家有些東西只要一脫手就夠他們吃一世。
沈硯行當時一氣之下連保送了的研究生都沒去讀,收拾包袱回了家,被父親和祖父一頓好打,這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是與他家有些交情的人都知曉的,更讓沈硯書和兩個發小笑了十年有餘。
起初他還會臉紅,到了現在,他只會嗤一聲,平淡道:「這世上有的是走寶之人。」
說罷他睨了一眼沈硯書,鳳目一揚語帶笑意,「別光說我,你和容家小丫頭怎麼樣了,以前你們不同城市不同學校她被搶走就算了,現在可是近在咫尺她又一個人,你怎麼還在這兒?」
這回輪到沈硯書神色變了變,沈硯行說的是和他們一到長大的小妹妹,他喜歡她的事藏得好,除了沈硯行沒人知道,可這事也快藏不住了,偏生小丫頭一點察覺都沒有。
這邊沈家兩兄弟互相拆台,葉宅同樣熱熱鬧鬧。
葉佳妤吃過飯後從母親處回來,聽見父親和大表哥葉銳清在說祖父壽宴的事,「酒會定在哪裡?」
「四季華庭。」葉銳清遞了個桔子給進門的小表妹,正色道。
葉庭生扭頭看了眼女兒,「阿渝,你要記得準時到。」
葉佳妤皺了皺眉,有些不情願,「我也要去么,又不是家宴……」
「可你是爺爺唯一的孫女兒。」葉庭生拍了拍她的頭,安撫道,「爸爸知道你不喜歡那些人多的地方,這樣罷,你去露個臉,然後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好不好?」
葉佳妤嘆了口氣,「行罷……」
葉銳清看著她笑,眼底映出了一個小人,她轉頭對上,心裡卻忽然說了一句,大表哥的眼睛沒有他的好看。
想完這句話她自己就愣了,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她一直都覺得自己家兩個表哥是最好的,怎麼會有人比得過他們……
而且這個他是誰?
她想了一陣沒想明白,於是作罷,又同父親說起其他事來。
直到臨睡,她望著天花板想了一會兒明天要做的工作,然後伸手去關床頭燈。
燈光熄滅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那個他是誰。
是那個在沙灘初遇、觀賞了她和高健整個分手過程、又在博物館再次見到的男人。
他有著一雙明亮如同星子的眼,看過來時彷彿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