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章
轉天中午沈硯行發信息給葉佳妤,告訴她下午下了班後過來吃蛋糕,可是卻一直都沒有收到回復。
他並不在意,照常坐在條案後面,條案上鋪了報紙,擺在他面前的,是修補到了尾聲的黑瓷茶碗。
沈硯行半年多前開始學金繕,或許是因為有天分,以前又曾跟一位老藝人學過鋦瓷,至今已略有所得。
金繕又被稱作漆繕,本意在於面對不完美的事物,用近乎完美的手段來對待,是瓷器修復工藝中裝飾手法較強的一種,不僅僅用於陶瓷的修復,還可以應用於紫砂和玉器的修復,設計和手法得當不但可以還原本已破碎的原作,反而還能增加另一種難以言喻的「殘缺的美」。
這種美是沈硯行喜歡上金繕修復的理由,他也並不打算要自己學得有多精通,只把它當做一種興趣愛好罷了。
人生在世,長長數十年光陰,總要有些事做。
茶碗在幾天之前上金,當時他用羊毛刷子粘點金粉慢慢的擦上去,慢慢的擦勻,一下又一下,極致的耐心。
然後用棉簽沾點松節油一點一點的擦乾淨上金區域外殘留的金粉,將它放在陰涼處靜靜的等待陰乾。
此後沈硯行便一日看它一次,今天他再去看時確定金粉已經長牢固了,便決定塗罩金漆了,以棉簽粘上透明罩金漆,用衛生紙抿得棉簽上面就只剩下些許,再小心塗到金面上去,全部塗完了,等十分鐘左右,用一根新的棉簽輕輕擦一下金面。
隔一個小時重複一遍上述動作,直到第三遍沈硯行才滿意的停了手。
修復后的黑瓷茶碗身有一條條纖細的金色線條,順著瓷器受到衝擊形成的裂紋流淌,彷彿一道道劃破黑夜的閃電,彷彿經歷著涅槃和重生。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金繕修復成品后的第一個念頭,如果缺損和破碎會給人帶來陰暗破敗的感覺,那修補所用的金色,就像是太陽的光芒,足以撕破黑暗。
莫樺去外面的便利店,進門就看見他托著那隻茶碗端詳,神色十分沉靜,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走進這家店時見到的沈硯行。
那時莫樺剛畢業,再過一個月就要去博物館工作,不想在家裡待著,剛好選修過沈兆軒老師的課,她便說想去老師的工作室實習玩玩,結果老師卻說:「你要是只想打發時間,我給你介紹個去處。」
她一時好奇就答應了,老師給了個地址,她按圖索驥找來,就是才開了三年不到的延和居。
那時店裡只有穆牧和沈硯行兩個人,加上一條叫旺財的藏獒。
她至今都記得第一次見到沈硯行時,穿著靛藍色襯衫和黑色西褲的男人眼裡如同無波古井般平靜的光。
得知她是沈兆軒介紹來的,他點點頭,將她交給了穆牧,待了幾天她發覺他和客人交流很有意思,充滿了老式的智慧,穆牧說這就是古玩行的規矩。
她的老闆是沉靜的,做事極有耐心,他似乎懂很多東西,又有很多秘密。
她問穆牧,穆牧三緘其口,只說他也不知道。
後來她沒去博物館工作,留在了延和居,一留就是五六年,慢慢的習慣了這裡的節奏,習慣了沈硯行出門就把整個店和旺財丟給她,彷彿她和他們是家人。
莫樺站在門口要進不進,後面傳來帶著笑意的聲音,「莫樺你站門口做什麼,罰站吶?」
她扭過頭,「辜警官,你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來蹭飯吶。」辜俸清剛從新聞發布會過來,因為破了方鶴案,特案組暫時沒任務,集體休假三天,他和馮薪約好了來延和居吃飯。
他和莫樺一起進了門,走到沈硯行跟前,打量了一下他手上的東西,「嗯,好看,沒過敏罷這次?」
金繕用的漆有時容易讓人皮膚過敏,沈硯行接觸後手臂通紅起疹子是家常便飯。
他搖了搖頭,「沒事。」
「晚飯吃什麼?」辜俸清在一旁的椅子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著問道。
沈硯行將手裡的茶碗放下,「涮鍋,等佳妤過來就開飯。」
他摸過手機來,卻發現中午發的信息到了現在都還沒有回復,而時間已經到下午五點半了。
辜俸清愣了愣,「你叫佳妤過來了?」
「昨天我哥和容家丫頭去了烘焙工作室,做了蛋糕拿回來,剛好昨晚我和佳妤她們出去吃飯,就說讓她今天來吃。」沈硯行邊解釋邊按電話號碼。
電話許久都沒人接,沈硯行有些奇怪,卻也只好暫時放下這邊,坐過去和辜俸清聊起被掉包了的那件筆洗來。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放在桌上的手機瘋狂抖動起來,他看一眼來電顯示,然後接起來,「佳妤,過來吃飯。」
「哎哎好的……等半個小時啊……」葉佳妤似乎很忙碌,才說了幾個字就又不說話了。
沈硯行聽見那頭環境嘈雜,一時好奇,舉著手機聽著也不掛斷,就聽見葉佳妤在和別人說話,「缺的鏡頭明天再補……就這個就這個……不行我要走了約了人吃飯……」
才聽到這句電話就被掛斷了,沈硯行有些失望的放下手機聳聳肩,裝作沒看到辜俸清調侃的眼神。
才放下手機馮薪就來了,辜俸清問他:「下午沒課?」
馮薪搖搖頭,又點點頭,「本來是有的,和同事調了,明天上午再上。」
廚房裡莫樺和穆牧一個切肉一個洗菜,配合得十分默契,他們認識也有五六年了,對彼此的習慣都很了解。
「穆牧,你什麼時候把你那小女朋友帶來給我和老闆看看啊?」她隨口問道。
穆牧把洗好的青菜放進菜籃子里瀝水,嘆了口氣,「再說罷。」
語氣有些無奈,情緒也不像以前那樣歡快,莫樺覺得有點奇怪,「怎麼了這是?」
穆牧反問了句:「你們女孩子結婚是一定要有房子的么?」
「起碼得有地方住啊,一起還房貸也行啊,我總不能跟你四處流浪罷。」莫樺手起刀落片著兔肉,回答得非常堅決。
穆牧又嘆了口氣,「所以啊,我在想什麼時候付得起首付啊。」
莫樺手裡的刀頓了頓,她愣了愣,「你們才在一起多久,就到買房這一步了?」
「她想要……」穆牧抿抿唇,彷彿十分苦惱。
莫樺看了他一眼,「商量一下嘛,也不用這麼著急吧。」
她咬咬嘴唇,猶豫著道:「我覺得……你要小心一點,別被騙了,新聞里說過好多類似的事。」
穆牧愣了愣,也轉頭看了眼,半晌點點頭,算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倆人似乎之間的氣氛有些尷尬起來,於是都默默的不說話,直到葉佳妤到了。
葉佳妤進了門先是和沈硯行他們打過招呼,然後就進了廚房欲要幫忙,「還有菜要準備的么?」
她的聲音打破了莫樺和穆牧之間的沉默,倆人竟是同時鬆了口氣,莫樺轉向她笑道:「這邊都差不多了,你幫忙端出去罷。」
葉佳妤應了聲好,和穆牧一起端了食材盤子出去。
鍋子是沈硯行準備的,爐膛內放了已燃木炭,開水的熱氣已經漸漸升起。
涮鍋這種東西葉佳妤多是吃羊肉,兔肉還是第一次吃,莫樺片的兔肉又薄又均勻,疊在盤子里煞是好看。
水開了,沈硯行率先起筷,可涮好的第一塊肉卻不是自己吃,而是照顧似的放進了葉佳妤碗里。
葉佳妤忙道了聲謝,蘸了調料后看著肉粉色的兔肉,嘆了口氣:「兔兔那麼可愛……」
沈硯行眉頭一跳,停下筷子看了她一眼,接著就聽見她繼續道:「……味道肯定也很好。」
他不由得失笑,「好好吃飯,別作怪。」
這話說得十分熟稔,且有些嗔怪,馮薪看了他一眼,似乎捕捉到他藏在平靜清冷麵色後面的寵溺。
這點感情太過細微,或許連說話的人都沒察覺罷。
他笑笑,又繼續低頭吃肉,聽見葉佳妤忽然又說話了,她問沈硯行:「涮兔肉是不是就是撥霞供?」
林洪所著《山家清供》一書中記載:游武夷六曲,訪至止師,遇雪天 ,得一兔,無庖人可制。師云:「山間只用薄批,酒醬椒料沃之,以風爐安座上,用水少半銚。侯湯響一杯后 ,各分一筋,令自筴入湯、擺熟、啖之,及隨宜各以汁供。」
這段記載是第一次將涮兔肉記載得如此詳細。
「浪涌晴江雪,風翻照晚霞。據說是林洪將熱湯中的肉片中反覆撥動,見到肉片色澤宛如雲霞,便將此佳肴取名為撥霞供。」沈硯行笑著點點頭。
辜俸清笑了聲,「以前啊,就數這群讀書人會吃。」
莫樺遞了他要的麻醬過來,接話道:「那是因為他們才會有這種閒情逸緻啊。」
辜俸清接過,笑了聲,又繼續往裡放肉,「這兔肉好吃,口感有點像野兔的?」
「就你嘴刁。」沈硯行嘖了聲,「本來莫樺打算買羊肉的,結果看到有人賣兔肉,說是野兔,看著不錯就買回來了。」
葉佳妤抬起臉來,笑嘻嘻道:「下次我們可以做冷吃兔,小莫哦?」
莫樺聽了就對著她比了個V,兩人眉來眼去,明顯就是一拍即合。
沈硯行好笑的轉頭打量她,見她被熱氣熏得臉都紅了,就連白皙的耳朵也變了色,心道這撥霞供怕是有另一層意思,沒見吃著吃著白生生的臉都紅了么。
他目光一轉,落在了葉佳妤伸出去夾菜的手上,她左手還將青菜盤子遞過去給馮薪,他溜了眼,發現她兩隻手都光禿禿的。
「你那支鐲子呢,怎麼不戴?」他記得葉佳妤平時總戴著一支水頭極好的老坑玻璃種貴妃鐲,而今天卻不見她手上有這物。
葉佳妤原本歡快的神色一下就變得沮喪,「別提了,今天在拍攝的時候不小心磕壞了。」
因春節要放假,她得多拍兩支視頻在春節時更新,拍攝時手忙腳亂的,她怕碰壞了手鐲,一般先摘下來等拍完了再戴上,今天忙得暈頭轉向,從包里拿出來時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三截。
葉佳妤哭的心都有了,這支手鐲是老爺子在她十八歲成人禮時送的,費了不知多少功夫才尋摸來,結果她一不小心就幾乎報廢了。
她的眼尾都耷拉了下來,鼓著臉像是只頹廢的兔子,辜俸清和莫樺他們連忙安慰她,「拿去修一下就可以,又不是碎得很嚴重,肯定能修得好。」
也只好如此了,這支手鐲實在是好,葉佳妤捨不得不要,雖然明知可以補救,但心裡的沮喪感仍然強烈之極。
沈硯行側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若是信得過我,那就將它留下來給我,我替你補好它,怎麼樣?」
葉佳妤愣住,但其餘人都高興的叫起好來,穆牧道:「老闆的技術很好的,碎得只剩三四片殘片的青瓷長頸瓶都補得好,而且感覺比原來更好看。」
葉佳妤仍然有些不明白,馮薪便道:「沈二學過鋦瓷,現下又學了金繕,技術很不錯。」
聽到金繕二字,葉佳妤的眼睛一亮,忙看向沈硯行,「沈老闆,大家說的是真的么?」
沈硯行點點頭,沖她笑了笑。
葉佳妤的神情立即就恢復了愉悅,「那就麻煩你啦,沈老闆真厲害,金繕都懂,我聽說很難的。」
她的誇讚顯然很由衷,從她的語氣和眼神里流了出來,沈硯行微微一笑,忽然覺得她的表揚很讓他受用,心口熨帖得讓他覺得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