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沈硯行的發熱很快就過去了, 同往常每一次感冒那樣, 他第二天不再發熱,轉而流涕聲嘶, 間或有些乾咳。
這都是好解決的問題, 不至於影響工作,葉佳妤早上監督著他吃了葯, 然後一起出門去工作室。
下車的時候方莫喊住了他, 「沈先生, 稍等。」
沈硯行停了下來,笑眯眯的回看他, 「有事么?」
葉佳妤也停了下來,方莫卻猶豫了一下,他好像有話要講,但餘光瞥了眼葉佳妤,卻又看著沈硯行不說話了。
「……哦,是不是我讓你取的東西出錯了, 你同我講講那邊是怎麼講的?」沈硯行見他欲言又止, 猛的反應過來, 隨口就胡謅了一件並不存在的事。
方莫心裡鬆了口氣,忙點頭道:「是啊, 我正要跟你說這件事。」
沈硯行點點頭, 做出一副才發現葉佳妤也在的模樣, 沖她擺擺手, 「阿渝先去忙罷, 不用等我了。」
葉佳妤看不出他們有什麼異狀,儘管心裡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點點頭轉了個身。
走了一段路,她扭頭看了一眼又重新回到車上的兩個人,低聲問劉標:「他們不會是遇到什麼事兒了罷?」
她問得並不如何委婉,劉標略垂了垂眼,搖頭否認道:「沒事兒,別擔心。」
他說著這話,卻想起昨晚和方莫說到的事,心裡不由得打了個突,對剛才出口的那句話起了點疑心來。
車廂並不十分寬敞,此刻瀰漫著堪稱凝重的氣氛,空氣彷彿都已經靜止。
沈硯行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你們看清楚了,都是同一個人?」
「看清楚了,從小姐出事的第二天開始,我們就在酒店附近看到了這個男人,當時看他沒什麼惡意,更像是某個明星的粉絲,我們就沒管,直到昨天晚上我在酒店對面咖啡廳看見他,靠窗坐的,我就裝作路過窗外,他在和人打電話,我看到他說了一句『沈硯行病了今天沒出門』,我才覺得有問題。」方莫也皺著眉,將自己看到的一切細細說來。
沈硯行愣了愣,「……你說你是看到他說的?」
「哦,我會唇語。」方莫應了一聲,解釋了他為什麼會用「看到」這個形容詞。
並且強調道:「我絕對不會看錯他說的每一個字。」
「這樣啊……」沈硯行嘆了口氣,身子往後一靠,靠在了椅背上,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腿上,一動也不動。
方莫摸不清他在想什麼,於是也只好點點頭,沒有繼續說話。
過了不知多久,沈硯行終於回過了神來,「方莫,阿渝去B市那天,那個人有沒有跟著她?」
方莫應了聲沒有,對方看起來明顯不是針對葉佳妤的,沈硯行的眉頭一挑,又落下,「你跟再形容一下,那個人長什麼樣的?」
「很普通,國字臉,左右臉大小有點不均勻,右邊略大些,有點眯眯眼,右眼眼角有顆淚痣,寸頭,左邊耳垂旁邊有顆痣。」方莫想了想,又把印象里那個人的模樣講了一遍。
沈硯行複述了一遍記在心裡,然後問他:「告訴你們葉總了么?」
方莫點點頭,他的工作畢竟是保護葉佳妤,有任何動靜都要向葉銳淵報告,這種事當然也要講,並且要講得詳詳細細。
「他怎麼說?」沈硯行摸了摸襯衫袖子,問了一句。
方莫猶豫了一下,然後道:「葉總的意思,既然不是針對小姐的,就先不管他。」
果然是這樣,沈硯行搖搖頭笑了起來,抬眼望見方莫臉上閃過的不安,知道他是替自己擔心,卻並不在意,拍拍他肩膀道:「做得很好,你們護住阿渝就夠了,能替我省很多事。」
說完這話,沈硯行打開了車門,一條長腿邁了出去,才剛剛在地上踩實了,又回頭說了一句:「麻煩你再告訴葉總一聲,我要把這件事告訴辜警官了。」
方莫愣了愣,隨即反應了過來,雖然並不清楚到底其中牽扯了什麼,但明顯他是有備而來的,因此並不在意葉銳淵的態度。
他的動作很快,在進門之前就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了辜俸清,三言兩語就說清楚,然後道:「這個人我不太記得了,你問問阿薪,看他記不記得。」
「知道了,你那邊小心點,事情完了早點回來。」辜俸清剛開完專案組的會議,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只好匆匆叮囑了一句就掛了電話。
沈硯行和方莫說這事的時候,葉佳妤正在同同事講《武林舊事》中一道□□蘭秋菊的水果沙拉,「用白籽石榴、橙子和梨做的,特別小清新。」
提前一天在梅鹵里腌漬好紫蘇籽,石榴剝籽,橙子剝皮切塊,梨也削皮切粒,然後一起放進大碗里,加一勺細糖粉,澆入紫蘇籽梅滷汁拌勻,入口酸甜可口又開胃。
此時已經是五月,並不是這幾樣食材當季的時候,但好在這次葉佳妤去B時從木子期那裡得知她曾經做過這道沙拉,於是向她要了視頻拷貝回來,也算是有了參考資料。
接著她要著手做宋時的文人菜,這是宋代食物中不可或缺的一個大類,彼時經濟發展繁榮,物品豐富,烹飪技術也近於今,文人墨客縱情山水之餘,還要琢磨如何吃得雅緻,漸成風氣,讓文人菜成為中國菜式中一種特殊的存在。
文人菜講究雅緻,比如葉佳妤此時著手準備的這道梅花湯餅。
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記錄了好幾種以梅花為原料的隱居食譜,梅花、梅子果肉一起發酵腌漬成佐茶零食蜜漬梅花,用梅花落瓣、雪水和精白米熬煮成梅粥,還可以用梅花調味成白菜湯,稱作梅花齋,但最講究的,還得數梅花湯餅。
葉佳妤用干白梅花與檀香末一同入水浸泡,得到有香氣的梅花水,用梅花水和面做成餛飩皮,再用梅花形的模具鑿成梅花狀面片,雞湯是從飯館買來的高湯,加熱后撇凈油花,為求清淡爽口,她還特地用青菜滾了一下吸走油脂。
最後將梅花面片下沸水煮熟,撈起浸入雞湯中,一碗梅花湯餅就做好了。
梅子青的小湯碗里盛著梅花湯餅,彷彿有一種獨特的浪漫意味,讓同事試了,都道:「好吃又雅緻,就是麻煩了點。」
葉佳妤點點頭,可不是么,她用的白梅花是從木子期那裡討的,檀香末則是問沈硯行要的,雞湯是買的,就這樣還要折騰近一個小時,要是全都自己準備,還不知要費多少功夫。
但梅花湯餅在拍攝時還可以用濃湯寶和普通面片一起煮了頂替一下,但另一道蓮房包魚就沒那麼容易了。
蓮房包魚得用到荷花裡面的花心小蓮蓬,不能是市場上賣的那些已經長大的蓮蓬,鱖魚肉切小塊,加料調好鹹淡,釀進蓮蓬里蒸熟,吃的時候蓮蓬是不能吃的,都是夾出魚肉來,費時費力,但擺在白瓷盤裡又很好看,很能體現文人式雅文化的精髓。
負責道具製作的同事覺得頭大,但葉佳妤卻覺得輕鬆極了,畢竟這些現在都沒法做,荷花也還未開呢,她只需要把木子期以前的視頻給她們看就好了。
她完成這些工作后,端著還溫熱的梅花湯餅去找沈硯行,一進門就受到了熱烈歡迎。
剛開始還有些受寵若驚,沈硯行卻道:「其實大家是在歡迎你的加餐。」
葉佳嗔了他一眼,轉身去給他泡羅漢果茶,回來時就聽沈硯行問她:「你跟我要的檀香末就這麼讓我們喝了?」
葉佳妤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是啊,昨天我就把它和白梅花一起泡水了啊。」
沈硯行喝湯的手頓了頓,然後哦了一聲,然後低頭去看青瓷湯碗里剩下的湯,不由得想起春節時在葉家吃的那頓飯,她把葉銳淵那瓶上等白蘭地開了做料酒的事來。
那時他還覺得好笑,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可沒過幾個月,就在自己身上舊事重演了,昨天她問有沒有帶檀香末,因為平時就有偶爾用香的習慣,這次又要講宋時熏香習俗,所以他自然是帶了的,於是便說有。
又因為是她要,所以還特地給了她上等的老山檀,沒想到一轉眼,頂級的老山檀就進了湯鍋,真是讓他哭笑不得。
小鍋里剩最後一小碗湯沒人喝,葉佳妤問了幾個人,都說飽了,她就嘀咕道:「……怎麼辦,倒了?」
她嘟嘟囔囔的,沈硯行聽得心裡一驚,忙道:「別浪費了,給我罷。」
這一口口湯可都價格不菲呢,他可不願意就這麼倒了,葉佳妤忙倒進他碗里,關切道:「是不是早飯沒吃飽?」
沈硯行一愣,然後搖搖頭,「就是有點渴了。」
「哦,那你多喝水,感冒了多喝水才能好。」葉佳妤站在他旁邊,絮絮叨叨的。
沈硯行很少會聽到有人和他說這些,穆教授是個大而化之的人,他又是男孩子,家裡雖然寵愛,但也沒有這樣對他的感冒看重過。
一時間覺得心裡暖烘烘的,什麼有價無市的老山檀都拋到腦後去了,她想要就都給她罷,沈硯行在這一刻,覺得她就是要自己的心肝脾肺腎去下酒,自己也是千肯萬肯的。
葉佳妤當然不知道他心裡的百轉千回,已經轉頭去看夏明遠剛剛帶進來的東西,沈硯行讓他打發人去蘇州取的扇子都拿回來了。
一把把緙絲團扇在日光下閃爍著光芒,華麗又雅緻非常,看著它們,彷彿就能看到幾百年前那些貴女們的聚會,衣香鬢影,舞衫歌扇,花團錦簇。
夏明遠取出一個寶石藍的錦盒,推到沈硯行跟前,「這是顧老師特地叮囑了給你的。」
沈硯行愣了愣,打開盒子一看,只見一把檀香扇端正的擺在當中,他拿起來打開,一陣幽香傳了過來。
「老山檀的。」他感冒了鼻子有點塞,仔細聞了聞才確定這把檀香扇的材質。
檀香扇由摺扇演化而來,而摺扇是在北宋時由高麗傳入中國的,至明代之後,蘇州摺扇製作名家輩出,品種繁多又製作精良。顧鯉所做的檀香扇,多用老山檀,這種木材有天然的香味,做成扇子,飄逸馨香,盛暑可以卻暑清心,入秋藏之筐中,有香襲衣衫、防蟲防蛀之功效,保存十年八載,依然能「日日花香扇底生」。
沈硯行一時失笑,剛剛喝了老山檀香末泡水做的梅花湯餅,現在又拿一把老山檀做的檀香扇,這一天可謂是風雅至極了。
葉佳妤湊了過來,和他一起看扇面上的圖案,「這幅圖怎麼有點眼熟啊?」
「不就是寶玉和黛玉共讀西廂記那裡么?」沈硯行仔細端詳了片刻,然後道。
葉佳妤也點點頭,他便把扇子塞她手裡,「這是給你的,不用的時候放進盒子里,好好保養著,過個幾十年就升值了。」
顧鯉可是有名的制扇大師,以製作團扇聞名於業內,但關心的人都知道他制的檀香扇也很好,只是數量少,少到十根手指頭就能數過來,葉佳妤能得一把,已經是幸運了。
「這不是給你的么?」葉佳妤有些意外的看著他。
沈硯行嘆了口氣,又揉揉她的頭,「這麼秀氣的扇子,哪裡是男扇,分明就是借我的手給你的。」
葉佳妤哦了一聲,又道:「可是我都不認得人家……」
「我認得就成了。」沈硯行笑著安慰她,「你放心,回頭我替你給他道謝。」
午後他給顧鯉打電話,倆人已經許久不見,但畢竟意趣相投,說起話來隨意得很,被問及什麼時候有空去玩,他便笑道:「過段時間罷,事情完了就去。」
「得帶上你女朋友,要不是來取扇子的你那同事說了一句,我還不知道有這事兒,我說你藏什麼藏?」顧鯉調侃他道。
沈硯行揉了揉眼角,「沒藏,這不是日子過得太舒坦了,忘了通知你么。」
「扇子還行罷?」顧鯉哈哈笑了幾聲,又關切道,「我可是特地挑了這個扇面的,寶黛共讀西廂之後就更加心心相印了,怎麼樣,好罷?」
沈硯行站在門廊下,轉身看了眼正在把玩扇子的葉佳妤,眼角彎了起來,「挺好的,她很喜歡,托我向你道謝。」
顧鯉哎了一聲,「這次是來不及了,到時候你們結婚,我給你們做一把大婚的。」
沈硯行低低的笑了起來,「那先謝謝你了。」
牆角的黃角蘭終於徹底的開了,從五月開始,它們可以開滿整個夏天,香味略帶夢幻,淡然而持久,花朵躲在葉子下靜悄悄的,小小一朵,花瓣細長質厚,瓣數不多,顏色白色中隱隱泛黃,香氣隱隱約約,像是有些青澀懵懂的愛情。
沈硯行掛了電話,聽見葉佳妤喊他的名字,「沈硯行,快來喝你的羅漢果茶。」
他轉身,看見她坐在桌邊,隨意的向他招招手,光線從門口跑進去,停在她的腳邊,他看見空氣里漂浮的塵粒,腳步像是被磁鐵吸引,不由自主的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