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八十五章
吳沁怡走了之後,葉佳妤拖了張椅子坐在門口曬太陽, 沈硯行繼續動手刻一枚印章。
兩指寬的艾葉綠托在手裡, 他用砂紙把平面打磨得平整, 然後取出早就設計好的印稿, 採用水印上石的方法把印文轉換在印面上, 再用小鏡子看看, 確認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后再繼續下一道工序。
操刀治印需要極大的耐心, 來不得絲毫的急躁, 沈硯行沉下心來,手裡的刻刀時快時慢, 他的手上漸漸落滿了石灰,印面上的字也逐漸浮現出來。
用軟毛牙刷輕輕洗凈剛刻好的印面上的石屑, 打開印盒,露出了裡面朱紅的印泥, 鈐印過後他開始刻邊款。
所謂邊款, 一般泛指刻於印側或印背的文字或題記, 因為這是給葉佳妤的生日禮物,所以沈硯行刻上了兩行蠅頭小楷,「願卿朝夕以豐潤兮,夜光麗而揚榮」,落款是「延和居」。
沈硯行將印章輕輕放在桌上, 抬起頭來活動了一下有些發僵的肩膀, 目光一轉, 就看見正站在門邊看著他的葉佳妤。
原本長長吁出的那口氣又縮了回去, 他笑著睨她,「怎麼站在那裡,看什麼?」
「沈硯行,我和你講一件事。」葉佳妤小碎步的跑了過來,上半身趴在桌案上,望著他的眼亮晶晶的。
她的衣領耷拉下來,露出了胸前的一片雪白,沈硯行只覺得眼前一花,喉結滾動兩下,有些不自在的動了動身子,借整理刻刀的動作避開了眼。
「……有什麼事?」難得他的聲音還和往常一樣冷靜自持,這才沒讓葉佳妤看出端倪來。
葉佳妤哦了一聲,伸了伸手想去扒拉他的手臂,但看了眼桌上的東西,又悻悻作罷,「大哥發信息讓我們回家一趟。」
聽到她提起葉銳淵,沈硯行的手頓了頓,點頭時在心裡嘆了口氣,該來的還是會來,不論早晚,沒見他現在就要去受大舅哥的白眼了么。
他把東西收好,又洗了手,然後交代莫樺看好店,就要和葉佳妤一起出門前往葉家。
可是剛剛出門就被旺財咬住了褲腿,它前肢抬了起來,不停的往沈硯行身上撲,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要不然帶上它罷?」葉佳妤覺得它有些可憐,扯了扯沈硯行的衣擺,小聲要求道。
沈硯行看了她一眼,無奈的嘆口氣,伸手就把旺財往她懷裡一推,「那你帶著它。」
葉佳妤抱了抱已經很沉很沉了的旺財,唉喲了一聲,「你要聽話啊,不許亂跑,也不許大喊大叫,帶你去看爺爺啊……」
她嘀嘀咕咕的一路碎碎念,旺財跟在她身邊歡天喜地的跑,老大一隻狗爬上車后又非要把狗頭放在沈硯行和葉佳妤中間,吐著舌頭眼睛滴溜轉。
延和居與葉家離得不算遠,很快就到了,下了車,葉佳妤去開門,旺財站在門口有些躊躇不前,傻傻的看著她。
這不是它熟悉的環境,它有些害怕,更有些警惕,葉佳妤蹲下來哄它,「旺財,你不要怕,這是我家呀,也是你家,我們一起進去好不好?」
沈硯行停好車走過來,手上拿著一副項圈,彎腰給旺財戴上,又拉了拉,「行了,走罷。」
旺財見到他,這才乖巧的跟著進門,到底是個新的地方,它好奇極了,像個孩子一樣東張西望,對那大片的紫藤很感興趣。
一個這麼大的藏獒出現在葉家,自然引起了眾人的關注,葉銳淵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只見他妹妹腳邊跟著一頭可怕的龐然大物,偏偏那龐然大物還一副對她很溫順的模樣。
不由得撫了撫額,長嘆一口氣,「她是真喜歡這藏獒?」
葉銳清早就出了門,正接了沈硯行手裡的鏈子,低頭和旺財大眼瞪小眼的對視著。
半晌他伸手拍了拍旺財的狗頭,「你看什麼,我是你二舅!」
旺財歪歪頭,有些疑惑的看著他,又嗚嗚了兩聲,在門邊就趴了下來,尾巴一甩一甩的。
「它還挺聽話啊,沈二,它是從小你就養著的?」葉庭生端著個小小的紫砂壺踱了過來,頗有興趣的打量著旺財。
沈硯行點點頭,「看家護院一把好手。」
面對著滿面春風的沈硯行,葉銳淵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有他搶走了妹妹的嫉妒,也有妹妹得到幸福的欣慰,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擔憂,五味雜陳。
於是他只是淡淡的和沈硯行打了聲招呼,面上的笑容維持得剛剛好,不熱切,但也不冷淡。
沈硯行知道他心裡不舒坦,盡量不去刺激他,落座時特地坐在了最邊上,和葉佳妤之間隔了葉庭生和葉銳清兩個人。
「大哥,你叫我們回來做什麼?」葉佳妤伸手拿了塊糕點,含在嘴裡聲音模糊的問葉銳淵。
葉銳淵起身去拿了筆記本電腦過來,「讓沈二和……和李先生跟大家認認親。」
「李先生是誰?」葉佳妤眨眨眼,立刻又反應過來了,「啊!是姑姑……不是,是姑父么?」
沒人應她,一屋子大男人喝茶的喝茶,吃點心的吃點心,只有葉銳淵在擺弄電腦。
直到這時她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有些不對勁的氣氛,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下意識的想找沈硯行,可轉過頭卻看見他和自己隔了人,只好悻悻放棄。
這邊葉銳淵已經連上了視頻,屏幕里出現了他的母親葉昭儀的臉孔,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見到母親是什麼時候了,好像還是阿渝大學畢業的時候罷。
她似乎和幾年前沒什麼變化,硬要說有,也不過是又多了幾分成熟,她才新婚不久,眉眼裡都是被寵愛的幸福。
「阿淵,我是媽媽,你還好嗎?」葉昭儀一面問,一面轉了轉攝像頭。
葉銳淵淡淡的應了聲好,就把電腦轉向了眾人,葉佳妤歡喜的喊了起來,「姑姑、姑姑,我是阿渝!」
「阿渝啊,你好不好啊,我聽你爸爸說你談戀愛了,是不是?」葉昭儀爽朗的笑聲傳了過來,聽得出她是真的高興。
葉佳妤點點頭,扭頭沖沈硯行招招手,沈硯行見了就起身走到她身後去,沖視頻那頭的人道好,「姑姑好。」
葉佳妤似乎打量了一下他,然後才笑道:「一表人才,長得不錯,阿渝眼光蠻好的這次。」
言語里未曾沒有對葉佳妤的前任高健的不滿,沈硯行不甚在意,只看著視頻里突然出現的另一個男人,表情漸漸變得若有所思。
「爸,大哥,還有阿淵阿清阿渝,這是李卓,我老公。」葉昭儀的聲音傳了過來,提到李卓時變得有些不好意思。
葉老爺子眯了眯眼沒說話,葉庭生看了他一眼,替他道:「早就知道了,又不是不認識,你跟他好好過,離得那麼遠,家裡也幫不上你什麼,凡事都好好商量,別動手啊。」
他這話看著是說給葉昭儀聽的,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講給李卓聽的。
李卓是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他保養得很好,梳著大背頭,穿著休閑西服,衣著整齊姿態儒雅,完全看不出黑道分子的影子。
他笑著點頭保證道:「大哥放心,我和昭儀會好好的,有時間會回去看你們。」
「阿渝,你什麼時候結婚,姑姑給你送份大禮啊?」不等其他人應答,葉昭儀搶著問出了自己的問題。
葉佳妤愣了愣,「這個……還、還早罷……」
「不早啦,你都這麼大了。」葉昭儀笑嘻嘻的問她,「你要結婚之前要告訴姑姑哦,請設計師給你設計婚紗,去古堡舉行婚禮好不好?」
葉佳妤臉紅紅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瞟向站在身後的沈硯行,不小心和他四目相對時愣了愣,又連忙將目光撇開。
沈硯行笑著揉揉她的頭,發覺葉銳淵和葉銳清異乎尋常的沉默,對他們母親及繼父似乎很冷淡,但他又沒有感覺到他們的不滿。
或者更準確的說,是他們兄弟倆與葉昭儀之間的生疏讓他覺得驚訝,看起來,他們母子之間的感情並不深厚,還不如葉佳妤與她的姑侄之情。
沈硯行垂眸想了想,心裡嘆了口氣,覺得這也是情理之中,畢竟聚少離多,男孩子長大后很多想法和言語就都化為了沉默,沒有溝通和交流,感情能好到哪裡去。
視頻通話時間不長,很快就結束了,葉銳淵把電腦拿走,進了書房后又過了好一陣才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剛好碰上葉佳妤要來喊他去吃飯,已經近中午一點了,這頓飯吃得匆忙,也很快就結束了。
後來辜俸清打電話來問沈硯行什麼時候回來,說有事要找他,葉佳妤想了想,決定和他一起先回去。
葉老爺子沖他們揮了揮手,道:「回去罷,到時候再回來吃飯。」
「我記得了,爺爺你也要注意身體。」葉佳妤抱著老爺子的手有些不舍,又轉頭對葉庭生認真道,「爸爸,你別老是跑出去了,多陪陪爺爺。」
「……好,聽你的。」葉庭生揉揉女兒的頭,心裡有些酸酸的。
沈硯行手裡牽著的旺財好像有些困了,張大了嘴打了個哈欠,模樣有些滑稽。
葉佳妤走到沈硯行的身邊,要和他一起出門,才剛走了兩步,就聽見葉銳淵在後面叫住了他們,「等等,沈二你來一下,我給你拿些東西。」
沈硯行愣了愣,然後把狗鏈遞給了葉佳妤,跟著葉銳淵進了他的書房。
書房裡寬敞明亮,葉銳清正在看什麼,見他進來,抬頭沖他笑了笑,目光沉沉的。
「二哥,怎麼了?」沈硯行皺了皺眉,覺得事情有些奇怪。
葉銳清揚眉看了他一眼,遞給他一張紙,「也沒什麼,不過沈二,這上面的事,是真的?」
沈硯行接過來,一目十行的看完,捏著紙的手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他的目光變得尖銳,「……你們都知道了?」
「我是剛知道。」葉銳清聳了聳肩,攤著手板,目光有些不忍的看著他。
葉銳淵一屁股坐在了真皮大班椅里,清了清嗓子,「行了,這件事我們知道就行了,沈二……」
他轉過頭來,很認真的看著沈硯行,「我知道你和辜俸清想做什麼,我會幫你們,但你要記住,這都是因為阿渝,如果你讓她過得不好,我同樣有能力讓你墜入深淵。」
沈硯行閉了閉眼,努力剋制住了身體的顫抖,葉銳淵的聲音很沉很沉,像有千斤重鎚敲打在他的心頭。
「……我說過,要娶她的,如果我能活下來的話。」他呢喃了一句,勉強笑笑,落在讓人眼裡,卻比哭還凄涼。
也不知道他到底承受了多少的苦楚,葉銳清有些不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沒事兒,咱們兄弟幾個聯手,見鬼殺鬼,佛擋殺佛,等這事兒了了,你也就太平了。」
沈硯行沉默良久,終究是打起精神來,葉銳淵將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小紙條遞到他跟前,「有需要可以打這個電話,這是李卓的人,既然是我們家親戚了,不用白不用,其餘的,我這邊也會替你留意。」
他接過紙條,看了一眼,然後向葉銳淵鞠了個躬,「……多謝大哥。」
「回去罷,和阿渝好好過日子。」葉銳淵沖他擺了擺手,指著桌上放著的一個錦盒,「這個拿回去,省得阿渝懷疑。」
沈硯行從葉銳淵的書房出來,葉佳妤問他:「大哥叫你過去做什麼?」
「……給了一瓶酒,讓咱們嘗嘗。」沈硯行哦了一聲,有些心不在焉。
旺財的大頭伸了過來,葉佳妤的注意力被它吸引走了,沒再和沈硯行說話,他不由得鬆了口氣。
晚上辜俸清和馮薪過來吃飯,趁葉佳妤去給莫樺幫忙時,沈硯行把白天在葉家發生的事告訴他們,又把那張記了電話號碼的紙條遞了過去。
辜俸清和馮薪同樣沉默了很久,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相對於馮薪隱隱露出的擔憂,辜俸清顯得有些興奮,「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沈二,你這大舅哥可以啊。」
「……你小心點。」沈硯行有心想問辜俸清調查到什麼了,但又覺得此地不好說這些,於是便叮囑了一句。
辜俸清點點頭,「知道,我這邊已經有點眉目了,等我手裡這個案子結了,咱們再詳談。」
沈硯行點點頭,把目光轉向了正對著的窗外,水壺裡的水開了,發出嘟嘟的聲音,空氣一片沉凝。
他發起了呆,好像又聽見了久遠回憶的聲音,他曾經夜夜被噩夢驚醒,但是如今,他覺得也許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徹底擺脫它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