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中秋
四年前太子盧睿入主東宮之時,早已通曉事理。
若循大燕舊制,太子年滿八歲即可開府。可是已滿九歲的小太子盧睿非但沒能從內城之中搬出去,反而收到了意氣風發的年輕皇后陳氏,送來的兩個乳母嬤嬤。
表面上,是拿他當不懂事的奶娃娃,半點不放在眼中,十足挑釁。
可偏偏兩個「乳母」嬤嬤楊氏和李氏,樣貌嬌艷腰肢細軟,二八年華風韻動人。
做宮人尚且嫌風/騷/不正經,更遑論做教養嬤嬤?
這樣的「乳母」送上門,堪稱奇恥大辱。
小太子年齡雖小,卻已經歷過大風大浪,曾親眼目睹過父親從一個普通的木匠變成世間最尊貴的帝王,也曾親眼目睹過朝夕相處的娘親如何「暴病身亡」。
皇后陳氏公然侮辱,他滿臉紫漲羞愧難當,卻將委屈生生忍下,領旨謝恩沒有表現出絲毫怠慢。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努力和一切與皇後有關的人,相敬如賓。
「乳母楊氏為人板正,」小太子語帶嘲諷,「十分注重規矩養生。我東宮自她掌事之後,過午不食,餐餐半飢半飽,更不見葷腥蛋奶等發物。每逢初一十五,還須湯沐之後斷食整日,以清腸胃。」
泰安聽得心驚肉跳:「…這哪裡是養生啊?這分明是要餓死你!」
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日日吃飯都吃不飽,連口肉都吃不到,也難怪小太子長成如今這樣乾癟枯瘦的豆芽菜模樣。
打著為你好的幌子,卻招招都是用來殺你,這陳皇后真是陰毒,實在是太陰毒了。
泰安不寒而慄,不禁抬起眼睛來,語帶心疼:「那後來呢?你是怎麼熬過去的?」
小太子卻輕輕搖頭,像不願意回想一樣搪塞道:「…不足掛齒。但這四年之中,我受太傅大恩大德,著實沒齒難忘。」
四年時間,他從九歲的孩童成長為十三歲的少年。
可如今,偏偏是這四年來亦師亦父的太傅裴縣之,給了他最終也是最致命的一擊。
楊氏殞命當晚,正值中秋賜宴。群臣隨侍對月飲酒,小太子陪伴在皇帝左右,父子兩人四目相對,雖然不能明言,卻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悵惘和懷念。
小太子懷念母親,年輕的皇帝懷念曾執手相伴的髮妻。
觥籌交錯,言笑晏晏,他們父子演技精湛,完美地扮演合格又低調的完美帝王和懂事儲君。
小太子心中苦楚情緒難平,在席上苦捱許久,粒米未進,只覺得這個中秋節格外難熬。皇帝雖然知道他的難過,卻不敢也不能又半分動作。
好在一貫體貼又細緻的太傅及時注意到小太子的異樣,開席過半,便使了小內侍去叫他過來:「生身父母,人之本也,且慈孝之心人皆有之。今晚這般合該闔家團圓的時候,你心中難受,是天性使然。」
他壓低聲音,悲天憫人地輕嘆口氣,「你要是真的難過,等下便隨我去凌煙閣吧。」
「我在殿中備下桂花酒,」太傅眯起眼睛,帶了兩分笑意,「與你飲上兩杯,便當你與我二人對月小酌借酒澆愁罷了。」
凌煙閣是小太子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三清殿旁的一處小樓,周圍參天大樹遮天蔽日,內里涼爽清透,有藏書萬卷,還掛有百餘位真人大小的功臣畫像。
夏天去,十分避暑。
小太子到凌煙閣的時候,太傅尚且沒到。
他也不著急,推開窗棱站在二層的窗邊舉目遠眺,看著皇城之內一片燈火輝煌,又覺得自己慢慢有了底氣。
有小宮人怯生生地端著水果點心放在他身後不遠。
小太子沒有注意到,也沒有回頭,直到一陣撲鼻而來的芳香將他從眼前的美景中喚醒。
月光皎潔無暇,周遭萬籟俱寂。小太子心中大驚,驀然回過身來。
他太大意了!今夜沒有設防!
這一陣暖香來得蹊蹺,他在此間又無隨侍貼身伺候,若是有心人想陷害於他,此刻可不是百口莫辯的好機會?
小太子這一年身量略長,脫去孩童稚氣,已初初有了少年模樣,東宮之中驟然多出許多鶯鶯燕燕,環肥燕瘦各有所長。
小太子避之唯恐不及,平日里在宮中拘謹守禮,半個字也不敢多說。
許是見清秀漂亮的宮女不管用,他盡職盡責的皇后後母,於是又送來了清秀機靈的書童太監。
小太子本就內斂,此後徹底沉默下來,梳洗換衣再不需要內侍上前,恨不得事事親力親為,生怕言行不當惹來一身腥/臊。
羅帷綺箔脂粉香,這滿殿誘人曖昧的暖香,像極了他東宮之中奼紫嫣紅的宮人,衣袂飄飄掀起陣陣香風。
小太子厭惡與驚疑交織,卻很快鎮定下自己,理正衣冠,面沉如水,閑庭信步般轉身向殿外走去,高聲問道:「何人在此?」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滿殿掛畫輕輕碰撞,百餘年來百餘位青史留名的功臣,如今都眉目相似地被掛在凌煙閣的牆上。
百餘雙眼睛慈眉善目地看著他。四年來他不知曾多少次來此,熟悉得閉上眼睛便能指出各張畫的位置。
可是此時,小太子卻隱隱有種不安,彷彿有人透過這畫上的人物窺視於他,讓他在寒涼的秋夜裡,生出滿背脊的汗。
香氣越來越濃烈,殿中卻始終空無一人寂靜無聲。
小太子握緊了衣袖下的拳頭,順著撲鼻的香氣朝殿外走去。
凌煙閣外是一片空曠的青石板地,晴日里常被用來曬書。
可是就在這曠地正中央,此時卻憑空生出一朵巨大的白花,嬌艷欲滴芬芳撲鼻。那青綠色的根莖直插入石板當中,雪白的花瓣或舒或卷,散發出迷離又曖昧的香氣。
月光之下美不勝收,小太子看得著了迷,腳步像被人操控一樣不自主地朝著巨花走去,伸出手指輕輕撫摸那香氣滿溢的花瓣。
頃刻之間,巨花驟然枯萎凋敗,眨眼的工夫便不復存在,只留下滿地枯黃的狼藉。
小太子眉頭緊鎖,一頭霧水地低語道:「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