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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自戕

  小太子一覺睡到半夜才迷迷糊糊醒來,胸口一陣陣酥癢,讓他十分難過。


  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是小紙片泰安,靜靜地趴在他心口上。


  「嗯?」小太子有些尷尬地清清嗓子。泰安立刻警醒抬頭,倒把小太子唬了一跳。


  「你臉上是怎麼回事?」太子一把攥過她,皺著眉頭上下打量。


  「我臉怎麼了?」泰安下意識摸自己的臉,卻摸到一臉濕滑。


  哦,原來是方才趴伏在他胸口上,臉上沾染到他傷口沁出的血。


  泰安輕輕鬆一口氣,卻又哎呦了一聲,狐疑地打量自己。


  她好像…高了一點?

  確實是高了一點。原本不過巴掌大小的紙片人,如今卻有一尺來寬,佔據了他半個胸膛的長度。


  小太子沉默了一下,伸手輕輕抹去她臉上的血污,對仍是一臉狐疑的她說:「沒事的…你是鬼怪,靠精血養育。許是方才沾了我的血,受血氣滋養,這才身量長大了一些。」


  「話又說回來,」他皺著眉頭,「你趴在我的胸口作甚?」


  他想了想,靈光一現:「難道是為了聽我心跳,看我死了沒?」


  一猜即中,泰安滿面尷尬,嘿嘿笑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


  小太子額上青筋亂跳,想發火又覺得小題大做,只能看著她狗腿獻寶似的奉上一杯微溫的水。


  嗯,多少還算有點良心。


  小太子舒一口氣,忍住胸口的疼痛微微側臉,小小地啜飲了一口。


  入口微溫,味道卻有些怪。小太子心中驀然警覺,眼中精光閃現:「這水是哪裡來的?不是告訴過你,東宮內侍不可信嗎?」


  泰安胸有成竹氣定神閑,又把水杯遞到他口邊:「放心吧,這是我趁內侍宮人睡著了,去她們房中找的。」


  她人小力弱,拎不動桌上的水壺,情急之下爬上門邊的面盆架,抱著他桌案上的硯滴一次次地盛水。


  那硯滴鯉魚形狀,拇指大小,不知她來來回回上下多少次,才慢慢攢到這小半杯的溫水。


  感動和怒氣交織,小太子一時之間竟不知是何心情,許久之後才苦笑著說:「.……你給我喝宮女的洗臉水?」


  泰安理直氣壯:「洗臉水,我能保證沒毒呀。韓信能受□□之辱,勾踐卧薪嘗膽韜晦十年,男子漢大丈夫,欲成大事不拘小節…」


  她還在叨叨叨地說個不停,小太子卻突然一個轉臉,一口將她杯中余水飲盡。


  「你說得對。」他微微笑,「金鵬垂翅問悉,終能奮翼繩池,人生屈辱乃淬礪,否極必泰,是道之常也。」


  「大仇未報,尚未登寶。還有什麼苦,我吃不得?」他淡淡垂眸,右手撫上心口,「我不怕。」


  十三歲的少年,心性已經這樣堅韌隱忍。


  泰安欽佩不已,一面探手到他額上測試溫度,一面輕聲感慨:「你若是我阿爹的兒子,我大燕又怎會有李氏叛亂?」


  他聽出她語氣中少見的感傷,倒有些詫異,頓了片刻才開口:「我若真的是中宗之子,怕是也要被他寵成個紈絝。」


  「高宗仁明,卻子嗣不豐。成年皇子只得兩位,中宗和定王盧啟。中宗懦弱平庸,定王卻才華橫溢。高宗猶豫多年,最終還是因為你阿爹嫡長的身份,擇定中宗繼位。」


  太子斟酌著語言,繼續說:「中宗仁懦寬容,對大臣手足多有優待,對妻兒子女一往情深,是個真正的好人。」


  可是卻不是一個好皇帝。


  泰安靜靜地聽著,替他補全了這一句。


  隔了一場生死,她再看那些年的朝廷時局,也早已明白他們一家人的悲劇是命中注定,也是咎由自取。


  「若是當初李家推舉我做皇太女,我不推辭乾脆坦然認下,也許他們就沒有借口宮變了呢?」她小聲說出心底的不甘,午夜夢回曾多少次徘徊心底。


  「幼稚!」小太子乾脆又肯定,「你要真認下皇太女,搞不好跟你兄長一樣連一具全屍都保不下來。真要說悲劇,早在你阿爹擇定輔國公次子李彥秀作駙馬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


  「駙馬不是我阿爹擇定的!」泰安出聲打斷他,聲音有些悶悶地,「是我自己要嫁的。」


  認人不清,她情愛錯付,沒聽阿爹的勸誡,被賊人所欺。


  小太子嘆口氣:「他也未必就真的從來不曾動心。」


  他猶豫了一番,卻還是沒將她亡故之後駙馬的情狀告知於她,反倒又轉頭說起了他們如今的現狀。


  「父皇雖解了我的圈禁,但是朝堂上卻絕不可掉以輕心。太傅自盡保住名聲清明,又與我劃清界限。太傅身後的純臣清流,如今以中書令裴郡之為首。」


  他剜去胸前一塊血肉換回純孝聲譽,加之父皇大病初癒,即便是裴郡之也不會選擇在此時堅持廢去他的太子之位。


  但若是再等一些時刻,父皇重病的風波過去,廢太子一事極有可能再度被提上日程。


  「對於裴氏來說,這一條路幾乎無解。他們既然已經得罪了我,就只能將廢太子一路走到黑。但是太傅死後,清流一黨也並非鐵板一塊。父皇此時並無其他子嗣,冒然廢太子也未必會得到所有純臣的支持。」小太子說。


  「所以,這給了我最後一次反擊的機會。」


  泰安仍是懵懵懂懂,問:「怎麼反擊?」


  小太子卻緩緩閉上眼睛,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我困了。」


  泰安哪裡肯依,躍至他的枕頭旁邊,小指頭像根細棍戳著他的臉。


  小太子被她擾得夠嗆,眼皮子都懶得抬,只悶聲悶氣地說:「若是裴郡之執意彈劾太子失德,要廢棄我太子之位,以他的威望,即便廢太子之事不成,恐怕裴氏一門此後都將與我對立。」


  「除非…有一個人肯站出來,替我說話。」他說。


  泰安睜大眼睛:「誰?」


  小太子長出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太子太傅裴縣之的嫡幼女,未來的太子妃,裴安素。」


  中秋夜楊氏之事後,若論這世上有誰的處境比太子盧睿還要尷尬,恐怕唯有裴安素一人。


  皇帝年過三十,膝下卻唯有一子,眼看即將成人,且那人平日里端方仁孝,對父親太傅尊敬有加,從哪方面來看,都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婚期已經昭告天下,定在明年年後完婚。裴安素自請期下定之後,已停掉宮中宴請專心備嫁。


  可是一夜之間風雲變幻,太子失德逼/奸/乳母,父親憤而彈劾血濺金鑾殿,一半是為了錯付的師生情,一半也是為了掌上明珠的裴安素。


  失德太子,遲早被廢,如何敢嫁?她悲從中來,哭得驚天動地,卻只能老老實實穿上白色的孝服,替父親誦經祈福。


  「太傅死後,裴家小姐需要守父孝三年。」小太子緩緩睜開眼睛,盯著硃紅色的帳頂,繼續說,「婚期自然是不復存在,但是關鍵是…這份婚事是否還做得數。」


  泰安身在宮廷,自然明白其中關竅,點頭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親事為結兩姓之好,太傅不滿意你意欲退親,的確需要行事過激一些才能達到目的。」


  所以才會這樣言辭激烈地彈劾,所以才會血濺金鑾殿以徹底決裂。


  但是不對呀!泰安說著說著,又突然琢磨出了些其他的意味。


  太傅死後,裴安素的處境如此尷尬。若是太子成功被廢,太傅身亡,誰來主持大局幫她退親?若是太子未有被廢,又有什麼理由來退親?她難道要嫁給已經視裴氏一族為仇人的太子嗎?就算太子真的被廢,她受皇帝恩澤得以退親,父孝三年之後,她年將十八,已是大姑娘。又曾與失德的太子定親,還有哪個好人家願意迎娶呢?大司馬又能夠眼睜睜地看著她從一枚廢子,再變回聯姻的秒棋嗎?

  泰安越想越心驚。進退維谷,左右為難,裴安素分明如同走在百尺千幢之上,行差踏錯寸許就要墜入萬丈深淵。


  同為女子,她太清楚裴安素此時能做的選擇了。


  無他,唯有一招,簡單明了。


  自戕。


  她自戕,才能夠再次掀起原本已經平息下來的彈劾太子的聲浪,才能夠避免嫁入東宮被太子折辱,才能夠為家族興亡做出貢獻,維護住裴氏一族在清流純臣中的聲望。


  可是這不對!真的不對!


  泰安猛地睜大眼睛,小太子曾經說過,太傅四十歲上才得了這麼一位嫡幼女,珍寶寵愛如掌上明珠,就連血濺金鑾大鬧朝堂,也是不願女兒嫁給一個逼/奸/乳母道貌岸然的人渣。


  這樣愛惜女兒的太傅,怎麼會置愛女於這般不得不死的境地呢?


  除非…泰安倒抽一口冷氣,一把揪住小太子臉側的碎發:「當日,太傅是撞壁當場死的,還是延醫問葯之後死的?」


  小太子目光晦暗不明,微微點了下巴:「太傅觸壁,額前鮮血如注,卻仍能自主站起,力數我失德罪狀,聲如洪鐘氣勢鎮人。父皇哪敢讓他這樣滿面鮮血地站在朝堂上啊?延請宮中御醫替太傅診治,以牆土香灰敷額,再以厚棉布層層包裹密不透風。」


  「只是回府之後不久,太傅高燒。不足二日牙關緊閉面肌痙攣,頸部僵直,口鼻出血而亡。」小太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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