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辰正
秦老淑人輕輕展開太子的手書,薄薄的一張白紙,隱約透出玫瑰花香,處處都是情人熱戀中的小心思。
紙上圖案,倒不是女兒家的花樣子,而是一幅水墨田園畫。
左邊是片水稻,初春時分露出鮮嫩欲滴的青綠。
田中有三位農人勞作,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老少幼各一。
若說圖畫左側還算得正常,右半邊則顯得十分詭異。一面青灰色的高牆,圍起一個農家小院。牆旁一樹薔薇怒放,落了滿地鮮紅色的花瓣,乍一看卻似滿地的鮮血。
而小院之中,有位豆蔻少女羅袖半挽,露出白皙的小臂,從高牆上探出半個身子,伸手去夠枝頭上掛著的飽滿圓潤的石榴。
秦老淑人看到此時,心口撲通狂跳。
她想站起身子,卻一陣頭暈目眩,勉強撐在前來攙扶她的秦二小姐手上:「速速叫……速速叫大老爺過來。」
秦家當家主事即是這位大老爺秦繆,仕途上雖無成就,考到三十歲才勉強中舉。但是經商很有頭腦,將秦家庶務打理得極好。
李氏逆亂,定王平叛戰勝之後,數十家豪紳借勢崛起,然而二十年之後,仍在京城屹立不倒的,卻只屈指可數幾家而已。
秦繆看過太子圖畫,沉吟半晌:「僅憑這一幅畫,就說宮中寶林出了事,會不會太武斷了些?何況太子從來懦弱不顯,先太傅又死得蹊蹺,平白無故的,您會不會想得太多?」
秦老淑人眉頭緊鎖:「聖人登基時,太子不過是懵懂孩童,親母早喪又無外家助力,聖人又是個不著調的。能安然無恙度過這四年,要麼是城府心機過人,要麼是宮中有高人相助。」
「無論哪種情況,都絕不可小覷。」她緩緩說,手指移到圖畫上,「你看,這圖左邊有農人三人種禾。三、人、禾,合在一起就是秦字。農人有老有少,暗喻我們秦家滿門。」
「農家小院大多築籬,這圖畫中卻畫了高高一堵青灰宮牆,太子幼年多長於農間,這點分別他萬不會不知道。特意畫出宮牆來,不是暗指宮中又是什麼?」
秦老淑人平復下心情,繼續說:「牆邊一樹花,是紅杏出牆。滿地紛亂花瓣,如血流遍地。花瓣即是落英,宮中寶林閨名相英,你要說這一切全部都是巧合,無半分指代隱喻,那未免也太過心大了!」
「更何況,最令我擔憂的還是畫中的宮娥,伸手去夠枝頭石榴。」
石榴多子,秦老淑人擔憂的,是秦寶林為了求子踩了高枝,捲入到不該捲入的風波中去,所以才會有「秦」家老少,「落英遍地」「血流成河」。
可就算這些都說得通,那個「紅杏出牆」又是怎麼一回事?秦老淑人一時沒想明白,索性放在一旁先不去想。
「早告訴她韜光養晦,避開皇后鋒芒。可她性子要強慣了,想來惹來些什麼麻煩。」秦老淑人沉吟道,「宮中數位大監,著人打點詢問下。備好錢財,無論寶林惹上什麼麻煩,破財免災吧。」
秦繆緩緩點頭:「若真的是相英出事,太子的這個人情,我們便欠下了。日後,也不知還不還得起……」
秦家仍在擔憂欠下的人情,卻萬沒想到宮中寶林秦相英早在凌晨時分便成為了一具屍體。
而此時的小太子,正等在昭陽殿外。
他父皇御極后無心朝政,前晚因秦寶林失蹤一事被擾了睡眠,便藉此免了早朝,躲在昭陽殿里補眠。
小太子立在殿外不許人靠近,瘦長的竹竿一般。滿宮皆知他不許人近身伺候的怪癖,也都見怪不怪地等在一旁。
辰正時,小太子眯起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陽,長舒一口氣,對著懷中輕聲說:「差不多了,該我們進去了。」
他慢慢推開昭陽殿的門,吱吱嘎嘎的響聲驚動了殿中專心致志的帝王。
皇帝帶著被人窺視到秘密的惱羞成怒回過頭,卻發現罔顧聖旨推門進來的,是自己的兒子。
「睿兒,過來。」皇帝鬆一口氣,帶著久違的父親的親切,「你看這個雕得如何」
皇帝敞開雙腿,蹲坐在書案下的一個腳踏上,像是他童年中無數次曾見過的,那個普通鄉間木匠的模樣。
太子恍惚了一下,脫口想叫一聲「阿爹」。雕梁畫柱的宮殿中,紛揚的浮塵在高聳的廊柱間清晰可見。他立刻又被這一切拽回了現實,緊緊閉上了口。
小太子沉默著走近,認出他的父皇手中雕著一柄小巧的木劍,與他幼時愛物十分相似。
「這個雕得不好,不如你小時候那個好。」皇帝笑得純樸又憨厚,「但給你弟弟玩耍,總歸是阿爹親手做,更放心些。」
他絮絮叨叨,還在說些邊角要磨圓潤才不會割到嬰孩的手,諸如此類。言語之間對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滿懷期待,又小心翼翼地詢問小太子:「睿兒可也有想要的,阿爹也雕給你?」
小太子猛地閉上眼睛,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睜開眼睛時眼底卻一片清明,溫柔細緻地對皇帝說:「阿爹若有空閑,我案上還缺一個筆洗。就用上次剩下那塊紅柏如何?」
皇帝眼睛一亮,神采飛揚地去翻那塊紅柏木。小太子卻在此時輕輕開口:「阿爹,秦寶林…已經殞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