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墜馬
防盜比例70%時36小時,買夠了刷新試試
而這, 偏偏就是大司馬和陳皇后的高明之處。
重刑之下, 鮮血四濺。長信殿中躺滿了受刑之後血肉模糊的宮人內侍, 哀聲求饒涕淚交加,卻口口聲聲對太子殿下稱讚有加。
太子太傅裴縣之越是審問,越是心驚。
滿殿數十宮人, 如出一轍的交口稱讚,就連此時太子被軟禁在臨華殿中,重刑之下都聽不到東宮內侍半句惡言?
小太子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少年, 是如何做到將東宮收服得鐵板一塊的?
若說這些貼身內侍是出於對太子的喜愛和崇敬自願維護他的威名, 可偏偏這些貼身內侍,平日里絲毫近不得他身, 對他的生活習慣愛好秉性半點也不知道。
不曾親近,又如何尊崇愛戴?
那這樣異口同聲的維護,如果不是雷霆手腕,又還能是何種原因?
太傅如遭雷擊,心神恍惚。這樣心機深沉手段陰狠的小太子,還是他平日里熟悉的那個恭謹又沉默的少年嗎?
小太子被軟禁在臨華殿中, 並不知道滿殿東宮的內侍, 已將他徹底捧殺。
而驚疑交加的太子太傅裴縣之,從太子的書房裡, 搜出一封埋在香灰下的手書。
說是手書, 不過是一封燒得七零八落的焦黑短箋。太傅將那脆弱的碎紙捏在手中, 分辨許久, 才終於認出了「故劍」兩字。
南園遺愛,故劍情深。貧賤相交時的舊愛仍在心中,縱使我富貴顯達,也不會相忘。
既可以是小太子懷念無辜逝去的母親,也可以是小太子承諾勢微的時候深情陪伴的戀人。
字字句句,不都對應得上楊氏?
那一縷懷疑的種子,自從凌煙閣中太傅看到衣冠不整的小太子時埋下,到得此時,燃燒成了熾熱的火焰。
最終演變成那炊餅中暗藏的黃色紙條上,短短的一行字:「太傅血濺殿前以死明志,彈劾殿下欺奸乳母楊氏…以罪論之。」
一箭三雕。
「太傅死後,朝中恐再無人與大司馬相抗。太子失德,若能藉此機會將我廢去,再好不過。就算阿爹為了我與群臣死扛,保下我這太子之位,大婚之事卻再也不能妄想,只能無限期地待在這宮城之內,被陳華珊玩弄於股掌之間。」小太子清清冷冷地說,平淡得彷彿在敘述著旁人的過往。
泰安卻再忍不住,伸出小拳頭來,砰地一聲砸在了書案上:「欺人太甚!」
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逆賊陳克令妄圖謀我大燕百年江山社稷,做夢吧他!小太子,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的!」
幫?你如今不過一片薄薄的彩紙,如何幫我?
小太子在心中嗤了一聲,瞥了泰安挺起的胸膛,沒有說話。
「話又說回來,我看你這副事不關己的木頭模樣,可是心裡已經想到了什麼好法子?」泰安眨巴了下圓圓的杏眼,伸出手指來戳了戳小太子,「快些告訴我,我也好幫你拿主意?」
她人雖不過巴掌大小,聲音卻著實不小,此時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從下毒暗殺陳皇后說到巫蠱咒怨大司馬,條條建議都荒謬又不靠譜。
小太子聽得一個頭有兩個大,著實受不住了,終於一把將她捏在指尖,猛地塞進那本《聖祖訓》中。
書頁合上,世界終於清凈了。小太子抱著厚厚的《聖祖訓》,卻在這一室寧靜中有些茫然。
他的確心中有了計謀,可是他所有的謀划,所有復盤的希望,說到底都寄托在他父皇阿爹一個人的身上。
寄托在,最靠不住的帝王之心上。
之後兩天,再無半點消息傳來,點點滴滴都在昭示著他父皇阿爹的游移不定。
小太子肉眼可見地瘦了下去,內侍送進來的食物被他細細翻過一遍之後,碰也不碰便原樣端了出去。
泰安看出了些端倪。這種被最親近的人背叛的痛苦,她經歷過,她也懂。
她和緩地拍了拍小太子的手背,安慰道:「你得給你阿爹一些時間。太傅血濺金鑾殿,就是為了指認你是兇手。換誰,誰都需要時間才能想清楚的。你和你阿爹之間血濃於水,他不會不明白你的為人。」
小太子煩躁地甩頭。
她不明白,這根本不是父子親情,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換。
父皇看得比誰都清楚,如果放棄這個太子,和陳皇后再生一子,廟台高遠,他未必不能做一個安樂一生的快樂帝王。
可是若是此時選擇了他這個德行有失扶不起的阿斗,不僅僅得罪大司馬,也會得罪曾經在太傅身後的一眾清流純臣。
利益當前,要緊的從來都不是真相,而是哪一條路走起來更輕鬆划算。
父皇在此時猶豫不前,小太子能夠理解。
可是理解,並不代表接受!
小太子做了七年的獨生愛子,將父子親情看得太重,太真切了!
而他父皇此刻半點的猶豫,都被他看做是對他們之間親情的褻瀆,足以讓他所有孺慕的信仰崩塌。
母親死,他痛苦不堪,卻只能接受。如今父親連他也要放棄,又要他如何心平氣和地接受呢?
小太子心如油烹,偏偏泰安還在笨拙又摸不到重點地安慰他。
「.……我那個時候總被傳要當什麼皇太女,我就跪在阿爹面前,阿爹不也相信我嗎?是不是?」
她拿自己來和他作比,著實蠢得可笑。
滿腹怨氣急於尋找一個出口,小太子再也壓抑不住,沖著她沒頭沒腦地冷冷笑道:「中宗昏聵識人不清,壓根就沒什麼辨別真偽的能力,老婆孩子一個都護不住。別說他信你了,連謀朝篡位的李氏父子,他都信得過呢!」
話一出口,小太子就後悔了,情知自己心緒不佳,只是把火氣發在泰安身上。可是他盯著她瞪大的雙眼,道歉的話又哽在口中,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才不要向一張紙道歉呢。十三歲的小太子,這樣想。
泰安足足愣了兩秒,炮仗一般炸了起來,連珠炮一樣還嘴:「你說我阿爹昏聵?難道你阿爹就厲害了?你阿爹還不是死了老婆,兒子也被人關起來了?」
小太子被她這話也撩起了怒火,反身吼道:「我被關起來,也好過像你一樣被柱子砸死!」
泰安哼一聲,半點不讓:「我被金柱子砸死,好歹還能附身在書上呢!你要是死在這裡,連只鬼都變不了,那還不如我呢!」
兩人惡狠狠地對視,泰安氣得胸口起伏,一把撩起裙子鑽進了《聖祖訓》中。
小太子氣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撕爛這惱人的破書。他手都伸了出來,卻終究沒狠下心,只是輕輕將手落在書脊上。
小太子靜默良久,戳了下她藏身那頁:「…泰安,你還在生氣嗎?」
小太子吃痛,心裡的火氣被一前一後兩個女人噌地一下撩了起來,深吸一口氣,面上卻仍是一派溫情和煦。
「牡丹花宴上。你穿一身絳紅宮裙,高髻上簪了一朵鵝黃色的牡丹花。」他努力回憶起泰安叮囑他的話語,勉強著自己按她的說法,一字一句回憶起過去。
「太傅允婚之後,我未有一日不期盼你我大婚。」小太子字字斟酌,打量著裴安素的神色,「你素有賢名,又是太傅愛女,我也曾對太傅親口許諾,必當一心一意坦誠待你。」
他說到這裡,略停頓了下。裴安素有些沉不住氣,眉梢微挑似有動容,漸漸抬起了頭。
「殿下尊貴無雙,奴蒲柳之姿,恐有相負。」她盈盈開口。
這招以退為進使得妙。泰安心頭大讚,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感。她幼時惹了禍,也是自來最愛先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再借了旁人的愧疚理所當然來提要求。
唔,不過裴安素的道行還是低了些,略有些沉不住氣,泰安想。
果然,一句話完,裴安素尚未等到太子出口寬慰,就已耐不住性子繼續說:「牡丹雖美,終歸是花草。草木固無情,隨風任傾倒。奴身世飄零,殿下何不另擇名姝,想必能成就一番佳話?」
嘖嘖,泰安眉梢一挑。
草木固無情,兩草猶一心。這是卓文君的《長門賦》啊。
裴安素年紀不大,野心倒不小。既想做皇后,又不想當阿嬌。
這是命懸一線,還不忘問小太子要好處呢。
自來男子,就沒有喜歡被人挾恩求報的,更何況小太子還是未來的君王。泰安一副看好戲的表情,靜靜等著小太子的回應。
小太子面上倒還波瀾不驚,拳頭在衣袖之下緩緩握緊,半晌之後,抽出了腰間的渠黃短劍。
什麼情況?泰安大驚。就算話不投機,也不至於伸手捅人吧。
「冷靜,冷靜啊你!」她又從《聖祖訓》中探出頭,狠狠在他胸口揪了一把。
小太子氣得牙癢,卻只能強忍不發,心中暗將泰安罵了千百遍。
他指尖微動,在渠黃短劍的薄刃上輕輕一劃,拇指便沁出一滴鮮血,滴入靈堂前的青石板上。
「海岳可傾,口諾不移。我既認定是你,必定此生不負。」小太子站在黑色的奠帷之前,一字一頓地說。
而藏在他懷中的泰安,將他此刻在白燭黑棺前許下的承諾,也清清楚楚地聽入了耳中。
太傅落葬后不足一月,裴家主母裴老淑人自戕身亡。
中書令裴郡之在朝堂之上驟然發難,直指太子自請弔唁當日,曾在裴家言行失當,於靈堂之前對太傅不敬。
「太子失德」四字,連同太傅裴縣之血濺金鑾自盡身亡的起因,再度被提起。朝堂之上,大司馬陳克令按兵不動,清流一黨烏壓壓跪了半殿,楚漢分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