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求死
秋月升起,前朝鬼公主泰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的詭魅。裴縣之直勾勾地看著她, 躊躇難定, 心裡卻知道得再清楚不過。
成敗在此一舉, 死生亦不過一念之間。他現在的決定, 關係著是從龍之功一夜飛黃騰達,還是功敗垂成全家作了刀下魂。
裴縣之此時不過是剛過而立之年的從四品官,在禮部負責祭祀皇陵事宜,既非天子近臣, 又不曾執掌重權, 至多不過跟在上峰之後依著吩咐做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哪知十年前一念善意,竟遇上這樣事關國祚的大事,落得如今進退兩難的下場?
十年後一念上進,機緣巧合下向大殿下獻了殷勤,卻又引起李彥秀的懷疑和警惕。
若說半點怨氣都沒有,那當真是在自欺欺人。
為官宛若投胎,擇明君擇正主,他次次押注次次賭輸,卻一而再再而三被逼上絕路。
裴縣之咬牙,心下發狠。事到如今, 李彥秀已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
裴家若想活命,只能天亮之前連夜出城。可是天地茫茫, 他拖家帶口的, 又往何處去?
既然都是搏命出城…定王所在的咸陽, 豈不是他能投奔的絕佳之處?
裴縣之尚是青年,仍帶著多年前兩榜進士殘留的傲骨,大有些破釜沉舟不再回頭的氣勢。
富貴生死,能選擇的路早已身不由己。
他抬起眼,與泰安四目相望。
她眼中的恨意和決心展露得那樣淋漓盡致,而他從她的眼中看到了彼此成就的默契。
裴縣之深深吸一口氣,問出最後一句話:「公主,明日中秋夜,駙馬當真會死?」
他用「駙馬」二字,已是意欲勾起她的舊情。
畢竟泰安與李彥秀青梅竹馬十餘年的感情,而戎馬半生兵權在握的前駙馬,對死去十年的亡國公主亦是一往情深。
裴縣之最後一絲疑慮,仍在擔憂曾經天真懵懂的公主,是否能夠拋卻往日舊情痛下殺手。
泰安輕輕轉過身,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遮住她的眸光。
「李家…一定會死。家國天下,裴大人莫忘了,我始終都是大燕的公主。」
天色漸漸暗下,泰安如同秋風中的落葉,高懸空中飄零不定。
她一瞬不瞬地看著裴縣之翻身上馬,瘦削俊逸的背影在她的視線中漸行漸遠。
原本清晰可見的月光卻越來越模糊,被灰黑色的天空中飄來的一朵朵濃墨溢成的烏雲遮住。
遠方傳來轟隆的雷聲,初秋的雨意突然而至。
泰安卻在越來越大的雨滴之中咬牙前行,直到興善寺北山門上「莊嚴國土」四個金字若隱若現,直到她模糊著的雙眼隱約看見天王殿的金剛牌坊,才旋著身子停下腳步。
結局之前,她還有未競之事尚待解決。
夜雨中的寺廟格外安寧,她順著正殿,一點點地朝後走,穿過濃蔭蔽月的柏林,迎著夜雨中紛紛落下的紫藤花,一步步踏進了森嚴的法堂。
雨中的興善寺一片昏黑,而泰安吱呀一聲推開法堂的大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黑中看見了佛前供奉的點點燭光,夜風中搖曳飄蕩,像是在呼喚著她的前往。
是在哪裡呢?
泰安的心臟撲通撲通直跳,竟比方才去見裴縣之時還要更緊張些。
隱匿在黑暗中一座座的佛祖面前供奉著一隻只新舊不一的木牌,寫著形色各異的名字,每一個都寄託著故人的相思和眷戀。
她躍上案桌,指尖拂過燭火,感受到隱約的灼痛,心下卻鬆快了些。
目不轉睛,她一點點地順著木牌走過,卻終於在最西邊的角落,找到了她此行的目的。
「在這裡…」泰安撫著那塊寫了她名字的木牌,「我的牌位,在這裡。」
她側過身子,目光如水般溫柔,卻是越過她的牌位,走到了另外一塊略小的木牌之前。
「而你的牌位,在這裡。」
阿蠻。她默念著他的名字,腦海中支離破碎的記憶,卻拼湊不出他臨終前的模樣。
「是不是諷刺?」她眼中噙著淚水,「我因被仇人鮮血喚醒,元神依託他而存在,記得什麼,不記得什麼,怕是都由他來決定,身不由己。我未能憶起自己死時慘狀,更將你是如何為我犧牲忘了乾淨。是我對不住你,阿蠻。一場主僕,卻連你的屍首都護不住…」
泰安摸著木牌上淡淡的墨漬,回頭望向黑暗中的大佛。
她看不清佛的表情,卻也知慈眉善目的那巨像慰藉世人心中所有的不平。
她意難平,伸出雙臂將阿蠻的牌位與自己的放於一處,穩穩地跪下。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鎮國公主盧氏泰安,今日於佛前立下夙願。」她沉穩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一字一頓地說,「一願李氏父子四人明夜被誅,我可手刃仇人,還盧燕江山歸主。」
「二願受我株連之東宮與清涼殿舊仆投胎轉世,來生平安順遂再無苦難。」她略略停頓了下,輕聲說,「若有可能,我願與阿蠻再相逢。今生欠了他的,想來世一一補償給他。」
雨聲越來越大,她細碎的聲音被淹沒在夜雨霖鈴之中。
泰安深深拜倒在地,略有哽咽的聲音透露了她最後一絲的脆弱:「十六歲前,泰安活得天真懵懂事事無憂,大廈將傾而不自知,乃至失卻盧燕江山,泰安難辭其咎。」
「如今醒來一次,方知身在皇家何等艱辛苦困。泰安過得…太難太苦了。」她心如刀絞,強自按壓下眸中晶瑩,「若有幸得佛祖垂憐,我願前塵盡忘求得輪迴一次…再做一次那個事事無憂天真懵懂,只記得父兄呵寵戀人相愛,再無仇怨與憤恨的泰安。」
她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停留在殞命之前。午夜夢回,不知曾多少次期盼一切都不過是一場格外逼真的夢魘。
可事與願違,她回不去過往,還要逼著自己一點一滴地成長,帶上連自己都厭惡的面具,在曾經的愛人如今的仇人面前,演著令人作嘔的戲碼。
不願這樣,不想這樣,又不得不這樣。她恨得焦心,又將那愛剝得煎熬。
惟願求一場結局,將所有的愛恨情仇都忘掉。
今夜之後,心存死志殊命一搏,又何止只是裴縣之一人而已。
紙卷一樣的身體,被泰安撕下一頁裙邊,捲成小小一炷焚香。
伴著裊裊升起的白煙,她輕飄飄地離開了興善寺的法堂,回到了李彥秀與她日日相伴的房間。
天色漸漸泛白,泰安蜷成小小的一團躲在窗前。
當那熟悉的腳步聲再度響起,她閉上眼睛,緩緩轉過頭,對著眼前這個人綻放出絢爛的笑容,天真無邪的神情讓人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和苦惱。
「回來啦?」她歪著頭,眨巴著眼睛,學著以前的自己那樣直率又坦白,「你兄長弟弟可是欺負你了?」
李彥秀定定地看著她,半晌伸出手,將她攬住懷中,說:「不…是我今夜,要欺負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