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慈母
景和宮。
竹青色的簾幔低垂著,年輕美貌的宮人們或是手捧器物,或是垂手而立,皆垂眉斂神,大氣也不敢出。
殿內一時極靜,只有微風從窗扇間吹入,無聲無息的拂動簾幔一角。從簾角往裡看,正好能見著寢殿兩側立著一對仙鶴紫銅燭台,燒著臂粗的紅燭,燭光明亮,被微風吹得一晃,明滅不定的燭光便顫巍巍的映在起伏不定的竹青色簾幔上,似極了夜半時映著月光的粼粼深海。
地上鋪著的是厚厚的織金厚毯,上綉鸞鳳雙飛圖,隱約可見鸞鳥展翅時羽翼豐盈繁麗,形態極美。
三皇子此時便跪在這條厚毯上。
他咬牙忍下委屈,一張臉漲得通紅,似是下定了決心,沉聲道:「父皇,是兒臣的錯,是兒臣不小心推了二妹妹。二妹妹她大約是為了護著我,這才把事情推到了張姑娘身上。」
皇帝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的看著跪在自己膝下兒子,神色沉沉,不辨喜怒。
他已過而立之年,膝下統共只得了四子二女。雖然比起先帝一子三女來倒是好了許不少,但他心裡終究還是覺得自家子嗣不豐,對於幾個子女都頗為疼愛——畢竟,孩童夭折的概率也極高,要是再死幾個,皇帝怕也受不了。
三皇子既非長也非嫡,在皇帝心裡頭的分量可能確實比不上大皇子和二皇子,但三皇子與大公主乃是龍鳳胎——那會兒孝全皇后才故去不久,皇帝又想起孝惠皇后早逝的事情,頗是感傷,覺得自己可能真有些克妻。後來,張家送幼女入宮和賢妃慕氏誕龍鳳胎,這兩件事接連而來,倒是沖淡了皇帝心裡的鬱氣。在皇帝心裡,這龍鳳之喜還是頗為吉祥的,連帶著他對著三皇子和大公主也都很是喜愛。
因著姬月白早前與皇帝說三皇子喜歡張瑤琴,此回必是會為張瑤琴頂罪,皇帝一入門便仔細看了三皇子的臉色。三皇子到底年紀小又不會遮掩,皇帝又是有意試探,自是瞞不過的。
皇帝一眼看個分明,簡直要給自己這愚蠢的兒子給氣死了——好好一個皇子,竟是要為著個臣女把罪攬在自己身上!真是不分親疏,不知輕重!
真真是個蠢材!
皇帝想著兒子這麼點年紀就為女色所迷,更是惱恨,怒火中燒,罵他道:「你才幾歲,這會便逞英雄給人頂罪了?!」
三皇子原還有幾分意氣,趁胸中熱血要給張瑤琴頂罪,正是滿心慨然時,忽然被皇帝罵了一頓,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得抬起頭獃獃的看皇帝。
皇帝看他這呆怔懵懂的模樣更是氣,抬腿便要踹,還是一側的賢妃眼疾手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伸手抱住了皇帝的腿。
賢妃只這麼一個兒子,簡直是心肝肉眼珠子,平日里三皇子掉根頭髮她都要責罵宮人,眼見著皇帝要動手哪裡捨得,忙不迭的便抱住了皇帝的腿,跪坐在地上,泣聲道:「陛下您是聖明天子,聖度寬宏,何必與玥哥兒一個小孩家計較了?」又膝行上前,正擋在三皇子身前,伸手摟著兒子,垂淚哽咽道,「二公主這事,妾也不敢多嘴,只求陛下也多疼疼玥哥兒.……他小孩家又知道什麼?若有錯的,陛下仔細說與他聽,叫他改了便是……」
說著,賢妃抬手在兒子的背上打了幾下,淚珠如滾瓜般落下,哭罵道:「你這孽障,成日里的惹你父皇生氣,倘再不改,我也不管了!」
三皇子早便嚇呆了,再不敢躲,就這麼生生的挨了賢妃幾下打。
只賢妃這做親娘的到底還是心疼,打幾下便收了手,又哭自己命苦:「怎麼就生了這麼個孽障.……」
邊上的宮人嬤嬤們見賢妃跪下哭求,再站不住,烏壓壓的也跟著跪了一地,還有膽大的膝行上去勸解賢妃,殿內一時亂做一團。
皇帝氣得罵她:「慈母多敗兒!」
三皇子的龍鳳胎妹妹——大公主姬月華此時終於趕上來了。她生得很似賢妃,五官明秀恬靜,只是性子卻是出人意料的驕烈,最愛穿紅衫,整日里便是風風火火的。
雖眼下皇帝正在盛怒里,除賢妃外竟是沒幾個人敢上前去勸,偏姬月華人雖小膽子卻大,反笑盈盈的湊上去挽皇帝的手,嬌嬌的道:「三哥兒素是個混不吝的,很是該打一頓。只是父皇也要自重,您與他生氣,反倒氣壞了自己身體,那便不好了……」她說起話來清脆脆的,字字句句都甚有條理,「真要打罵,就使宮人去好了,父皇您這踢他一腳,我還擔心三哥兒骨頭硬,踢疼了您呢。」
皇帝本是氣怒難消,可手臂被大女兒挽著,一低頭便撞見女兒嫩生生的小臉蛋,到底還是被這脆生生的話逗得緩了顏色,適才那激怒起來的怒氣兒終究還是沒長。
他消了氣卻還是免不了一聲長嘆,隨即長臂一伸,反到是摟了心愛的大女兒在懷裡,恨鐵不成鋼的道:「若你三哥有淼淼一半懂事就好了。」
皇帝看重兒子,嬌寵女兒,姬月華和姬月白兩姐妹的小名都是皇帝取的——月華如水,姬月華小名淼淼;月白為皎,姬月白小名皎皎。左右親近之人平日里也都是叫慣了的。
姬月華聞言卻是作出苦惱模樣:「那不成呀,要是三哥懂事了,母妃就有空來捉我背書了。」
她小孩家故作苦惱模樣,包子臉皺出褶子,看起來便是格外的可愛了。
皇帝抿了抿唇,忍住笑,低頭用額角抵著姬月華的額頭,看著她,故意板臉教訓道:「偏你這般的古怪——姑娘家家的反倒成日里想要騎馬練武……」
「那有什麼關係——我可是皇帝的女兒,自然和其他人家的姑娘不一樣!」姬月華往皇帝懷裡躲,大著膽子去抓皇帝的衣襟,揚起微尖的下巴,軟綿綿的撒嬌,「父皇,以後我長大了,就給你做女將軍,你說好不好?」
皇帝只把這當做童言童語卻也不由一笑,到底板不住臉了,笑了出來。
殿中諸人聽到皇帝這一聲笑,不覺都鬆了一口氣,賢妃面色也是一緩,抬手摟著三皇子從地上起來,隨即又悄聲令人去打水來,好給三皇子和自己擦把臉,整理一二的儀容。
這些小動作自也是逃不過皇帝的眼睛,只是他眼下也不耐多說——到底還是子嗣太少,便是三兒子犯傻,他氣勁過了竟也不忍心打罵,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的過去了。至於張瑤琴那裡,他自然是要罰的,可眼下也懶得再多說下去。
皇帝心念一轉,便把想法往心裡壓了壓,抱著姬月華往臨窗的炕上坐下,逗著她問了一些進學時的事情又細細的考教了一下她的學問。
姬月華雖然不是各個都答得上來,但她態度從容,便是不會的便也乾脆應了,偶爾還抓著皇帝的袖子,仰著頭和皇帝撒一會兒嬌。
這般說了一會兒話,見著時候不早,皇帝便也順勢在景和宮裡留了膳。賢妃也悄悄的鬆了一口氣,加倍殷勤在側服侍著,言里言外只把事情往張瑤琴身上推,只嘆三皇子年幼天真、易受矇騙。
皇帝對著張瑤琴自然就沒有對三皇子時的寬容,轉頭便讓人去張淑妃的永安宮傳自己的口諭,即刻逐張瑤琴出宮——這還是看在已故孝全皇后還有張淑妃的面上了,要不然這張氏女還真別想全須全尾的出宮去。當然,成國公府的嫡長女被皇帝親口逐出宮門,這已算是極丟臉的事情了。
對皇帝來說,這終究算不得大事,只隨口說了一句,自己照樣安安生生的抱著心愛的大女兒在景和宮裡吃了頓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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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被姬月白潑了一身茶水,張瑤琴多少也被氣得失了理智,竟是忘了派人去景和宮裡打探動靜。加上時候已是不早,張瑤琴也只好咬牙將事情先忍下來,想著來日再報,只匆匆換了一身新衣,趕去與張淑妃一起用晚膳。
皇帝口諭到時,張瑤琴與張淑妃正在用膳。
那幾個負責傳口諭的小太監不過是大太監李德榮底下跑腿的,到了張淑妃面前倒也不敢裝樣子,只是一板一眼的傳口諭;「陛下口諭,即刻逐張瑤琴出宮。」
張淑妃一愣,簡直有些不敢置信:「怎麼可能!」
從來淡定的張瑤琴也是難得的失態,險些沒能拿住筷子。她去見姬月白前其實也是打探過的,知道皇帝離開永安宮後去的是景和宮,按理來說三皇子必是會替她頂罪——而且,皇帝口諭里用詞竟是如此嚴厲,用的還是「即刻」以及「逐」。
傳旨太監只得為難的叫了張淑妃一聲:「娘娘?」他見張淑妃不動,只得悄悄使眼色,示意身後的兩個小太監去把張瑤琴拉出來。
張淑妃又急又慌,這便伸手攔了一下,難得強硬:「不行!我這就去尋陛下問個清楚。」
那幾個太監為難至極,低著頭道:「娘娘,還請娘娘莫要為難奴才等。」
眼見著張淑妃便要發怒,還是張瑤琴反應過來,她想低聲道:「姑母,您身份貴重,怎好叫您為我之事與陛下爭執。」說罷,又悄悄的給那傳旨太監塞了荷包,低聲央道,「陛下口諭,臣女自是不敢不遵,只求幾位能說得清楚些。」
幾個太監猶豫了一下,見著面有怒色的張淑妃,到底還是給了張瑤琴這面子,收了荷包,低聲道:「陛下在景和宮裡與三皇子發了一通脾氣.……」至於其他事,他們就沒多說了。
張瑤琴心中咯噔了一下,隱約猜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