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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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她已經六歲,到了要選伴讀進學的年紀, 只要想辦法求得父皇點頭,應是可以搬出永安宮。
至於新伴讀的事情——如果父皇真能依言給她換個新伴讀,那伴讀的人選確實是需要她好好考慮。她眼下身邊並無可信之人, 偏又深居宮中, 等閑出不得宮, 平日做起事來也多有掣肘, 實在是很缺人手。若是能選個能幹有用的好伴讀, 也是一個助力, 說不得還是日後的臂膀……
姬月白用細白的指尖捻著被角, 哪怕指腹被金線摩挲的微微發紅也猶自出神。
在這一瞬間, 她想到了兩個人:那個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將軍和前世臨死前見到的那個男人。
所以,她該選誰?
姬月白正想著日後的事情, 張淑妃卻是正與侄女抱怨著女兒的不懂事。
張淑妃素是拿娘家當自己人,侄女兒看著倒是比女兒更親些, 自是不會瞞著人:「我與她好說歹說, 她偏一句不聽, 反倒與她父皇胡扯了一同, 竟還說要換伴讀,真是.……」張淑妃用白玉似的纖纖細指撫著額角, 懨懨的樣子, 「真是不知怎麼就生了這麼個逆女。」
張瑤琴只比姬月白長了幾歲, 面容和身量已長開了許多,雖沒有張淑妃這位姑母的絕世美貌卻也稱得上是清麗秀美,舉止端莊,別有動人之處。因她是成國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長女,被府上精心教養長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這回出了這麼一樁事,從張淑妃嘴裡聽說「換伴讀」之事,張瑤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聲勸慰道:「姑母莫要生氣了,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氣了。」
她的語聲柔如珠玉,可「姑母」與「公主」這兩個稱呼卻是分的極清楚,彷彿自己和張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覺間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張淑妃是真心憐惜侄女,見著她這般懂事,對比之下更覺女兒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來,要不然還不知要出什麼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這麼許多來.……」
張瑤琴似是極感動,眼眶微紅,垂首泣聲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會踩著裙角摔下水,她心裡必是怪我的.……」
張淑妃卻是不以為然:「你那是無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應快,立時出聲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張瑤琴低頭不語,只絞著自己纖細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張淑妃心疼侄女,輕輕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溫聲撫慰道,「放心,有我在呢,總不會叫你有事的。」她自來自視甚高,總覺得皇帝還是要給自己和成國公府留些面子,萬不會把事情做絕了,所以嘴上最是惱恨心裡卻也不是十分擔憂。
張瑤琴極感動的看了張淑妃一眼,隨即眼睫微垂,仿若蓮花般的溫柔,細聲問道:「姑母,也不知公主與皇上都說了什麼?」
張淑妃回憶了一下,因著那會兒姬月白是貼著皇帝耳邊說的話,她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聽的,所以張瑤琴問起來,她也只得搖頭:「倒是沒有聽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張瑤琴猶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問問公主吧?有些話,總也要說清楚才好。」她估摸著姬月白必是與皇帝告了狀,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狀的內容也好早做準備。
張淑妃卻是懶得再去看女兒,只擺擺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準備去躺一會兒。」
張瑤琴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會兒吧。」頓了頓,又笑,「再過一會兒便是晚膳了,到時候侄女兒必要來姑母這兒討口飯,姑母可不能嫌我.……」
張淑妃再沒有不妥貼的,纖白的細指輕輕的在張瑤琴的額角點了點,終是被逗得露出笑來:「好好好,你這饞貓兒……我讓人給你去做你喜歡的龍井竹蓀。」
張瑤琴扶著張淑妃的手,這便將自己光潔嬌嫩的額角貼在張淑妃的手臂上,順勢便撒了個嬌:「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軟語道,「再讓加一道燕窩雞絲湯——我記得姑母喜歡這個。」
三言兩語哄好了張淑妃,張瑤琴這才抽出身來,回去換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準備去看姬月白這個表妹。
貼身伺候的宮人翡色輕手輕腳的捧了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來,打開來看:裡面盛的卻是胭脂。翡色笑著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臉上很該上些顏色。這樣白著臉過去,倒是顯得倉促了。」
張淑妃自來將張瑤琴這個娘家侄女兒看得極重,一應用具都是極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與張淑妃一般的,按著張淑妃的話便是——「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慣了的,瑤琴又是張家嫡長女,哪裡能比我那會兒還差」。
故而,張瑤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鮮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須得沒有一點污色,再將挑揀好的花瓣用玉錘搗碎了,這樣出來的花汁才算是好。這花汁里還得加茯苓、雲母、白檀等的養顏秘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這麼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約莫,也只有這樣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傷膚色,顏色才能越加姣好。
張瑤琴卻是看也不看:「不用這個。」
翡色一頓,這又揀了一盒珍珠粉來——這是粉珍珠磨出來的,搽在臉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顏色。
張瑤琴看了一眼,仍舊搖頭:「要白的。」
翡色察言觀色,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這是用茉莉汁兌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來的,才掀開蓋子便能嗅著那淡淡的一抹香。
張瑤琴倒是沒再挑揀,只讓人用小撲子在自己臉上搽了一層細細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臉容就更白了幾分,蒼白的沒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彷彿有了幾分憔悴。
張瑤琴滿意的在鏡子前左右看了看,覺得妝容衣衫都沒問題了,方去領著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實上,張瑤琴也不覺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錯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後,還是她第一個反應過來叫人來救,換個說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張瑤琴卻沒想到姬月白竟是這般的小心眼,醒來后居然還記恨她,甚至想告狀換伴讀!
只是,張瑤琴心裡固有幾分不甘與惱恨,眼下卻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個臣女總也得識趣。
張瑤琴很小的時候便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只有權力才是凌駕於一切的真理,才能決定一切。她沒有權力,所以眼下只能丟棄尊嚴,像只搖尾乞憐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絲寬容或是憐憫。
只是,情勢絕不是恆久不變的,總有一天她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權力,總有一天,她會讓那個「生而高貴」的小表妹也明白這個道理。
張瑤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醞釀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內時,她的眼眶已是紅了,不覺用指尖攥緊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頭看著人,語聲關切柔和:「皎皎,你沒事吧?」
被打斷了思緒的姬月白頗是厭煩的抬起頭,冷淡的看著來人。
只見張瑤琴的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一雙水眸含著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極點。
若單看她這臉容與神態,真真是似極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張皇無措,彷彿沒有半點壞心,只猶自天真無辜,就連語聲都是格外的誠摯與溫柔:「早知道會連累到你,我,我便不與三皇子鬧了。是我錯了,我.……」
姬月白見著這般的張瑤琴,唇角不由勾出一絲譏誚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體往後靠了一下,就靠著湖藍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賞著張瑤琴的表演:很顯然,眼下的張瑤琴還沒有日後的城府,便是作戲裝樣也沒日後的嫻熟自然,渾然天成。
饒是如此,她此時淚盈於睫,語聲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勝風,那嬌弱楚楚姿態,實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憐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諒她這「無心之失」。
可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美貌嬌嫩、弱質纖纖的女子,骨子裡卻是十足十的自私自利、冷酷殘忍?前世時,張瑤琴對於權力的偏執與渴求,乃至於為此做出的種種惡事,簡直是罄竹難書,遠超常人想象。
現今的姬月白早便過了信任或是可憐張瑤琴的時候了,再見張瑤琴她甚至都有種「我不去打你的臉,你居然還自己主動上門」的厭惡煩躁感。
所以,看著張瑤琴,姬月白只淡淡的道:「確實是你錯了,表姐。」
聰明的人喜歡賣弄聰明,美貌的人自然也喜歡炫耀美貌——張淑妃太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裡,也太明白要如何將這優勢放大。她低柔應下,然後便在皇帝的注目下躬身行禮,低垂螓首,不覺便露出一段白膩柔軟的脖頸,再往下則是曲線豐盈的胸口和纖細如春柳的腰肢,從上到下的身段皆是妙曼柔軟到了極點。
也正是因為這一垂首,披散的烏髮順勢滑落下去,越發襯得臉頰肌膚膩白如瓷玉。這一抹瓷玉般的白,使得皇帝留在她臉上的那一點紅痕無比清晰——如同白玉有瑕,又似白雪染墨,實在令人嘆惋,心生憐惜。
賢妃面上含笑,心裡卻暗暗罵道:賤人!
皇帝卻是深深的看了張淑妃一眼,凝視著她依舊美貌驚人的面龐,想起適才急怒下的一巴掌,想起當年初見時的驚艷和心動,眼中亦是掠過一絲複雜。他抿了抿唇,終究還是無話可說,只擺擺手,語氣疲憊:「罷了,你帶皎皎回去吧。」
張淑妃心裡其實也並不願意再呆這兒受皇帝奚落、被賢妃看笑話,她有意示弱,眼下得了皇帝的話,這便抓著姬月白的手,領著自己帶來的宮人太監匆匆離開。
因著張淑妃心裡堵著氣,又不好輕易在外發作,此時也只一徑兒的走著,一路上竟也沒與姬月白說些什麼。
姬月白也覺得自己與她無話可說,這便沉默著跟在後面。
母女之間彷彿隔著天塹,涇渭分明卻又難得默契,靜默非常。
一直等到了永安宮,張淑妃方才甩開姬月白的手,冷聲道:「鬧成這樣,你滿意了?」
張淑妃立在廊下,身上穿著一身雪青色綉千葉海棠的長裙,裙上綴著細碎的珠玉,那些珠玉映著銀白的月光,盈盈生光,仿若月霞流動。她原就生得體態修長,娉婷婀娜,此時身上籠著一層薄薄的月霞,遠遠望去:烏髮如堆雲,肌膚如細雪,神容如冰霜。
仙姿佚貌,真真似極了月下仙子。
姬月白仰頭看著張淑妃這脫俗出塵的儀容,看著她臉上那與世俗凡人一般無二的惱恨神色,忽然有些想笑:張淑妃裝了一輩子的仙子,天底下都是俗人,只她一個高人一等.……可她骨子裡卻也只是個再俗氣自私不過的女人。
也是可笑。
既然想笑,姬月白便也笑了起來,嘴上徐徐問道:「母妃何出此言?」
張淑妃看著女兒臉上那諷刺一般的笑臉,心頭一哽,險些便又要上手打人了,只是手才抬到一半卻又想起皇帝適才的警告,這才勉強克制著將僵持在半空的手收了回來。
姬月白自是注意到了張淑妃的動作,她看著張淑妃的目光里隱約又帶了幾分複雜意味,忽然道:「其實,這個問題應該是我來問母妃才對——鬧成這樣,你滿意了?」說話間,她的目光輕飄飄的越過張淑妃,望向夜空,月明星稀,星河暗淡。她一字一句的接著道,「母妃,我們母女鬧成這樣,你真的滿意?」
張淑妃被她這麼看著,心裡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只面上仍舊冷淡著。
姬月白只笑了笑:「我很小的時候就很奇怪——為什麼母妃你就是不喜歡我呢?你喜歡二皇兄、喜歡張家那些表姐妹……偏只不喜歡我。可明明——」她抿了抿唇,方才上過葯的面頰仍舊是一抽一抽的疼,是一種牽動皮肉的痛,「可明明,我才是母妃你十月懷胎生下的親生骨肉,自小也是養在你的身邊,為什麼你就是寧願喜歡那些外人都不願意喜歡我呢?」
說到這裡,姬月白一直飄忽的目光終於又落在了張淑妃的面上。她眼中似有水光一晃而過,烏黑的瞳仁如同被水洗過的黑寶石,就那樣定定的盯著張淑妃,似是一定要得到她的回答——這原也是她上一世至死都不明白的問題。
被尚在稚齡的女兒這樣當面問著,哪怕是張淑妃這樣的人也不由生出些許罕見的羞惱。
只是,張淑妃從來就是「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她喜歡一個人時自然是千好萬好,討厭一個人時那便是千萬個不好。她的羞惱轉瞬即逝,隨即便是被女兒當面質問而生出的不悅與煩躁,語聲也冷了下來:「說來說去,你還是怨我偏心?」
張淑妃不由挑眉冷笑了兩聲:「你二皇兄生來失母,我做姨母的多疼他些又有什麼?你那些表姐妹們,各個都是好的,又是難得入宮來,我做姑姑的竟是不能對他們好了?」她越說越覺有理,「偏你小小年紀,竟是這樣深的心機,還非要與人攀來比去,真真是心窄容不下人!」
姬月白眼中的光一點點的沉澱下去,慢慢的道:「原來母妃是這樣想我……」她沉默片刻,然後道,「不若還是叫我搬出永安宮,也省得礙了母妃的眼。」
張淑妃卻是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絕:「不行,你這樣搬出去,丟的還不是我的臉?!」
話已至此,實是無話可說。
姬月白閉了閉眼,然後再睜開,終於還是沉靜的與張淑妃行禮告退:「今日事多,我是真累了。母妃,我便先回去了。」說罷,便要轉身離開。
張淑妃卻不想就這麼放過忤逆自己的女兒,把人叫住了:「我還沒與你把話說完就要走——你這是哪學的規矩?!」
姬月白只得頓住腳,轉過頭,一臉冷淡的等著張淑妃的話。
張淑妃看著她這臉色更是說不出的不悅:「怎麼,你跑去景和宮裡告我的狀,倒是委屈你了?」
想起自己先時在景和宮裡收到的羞辱和奚落,張淑妃便覺得心裡好似被火烤著,說不出的難受:「我怎麼生出你這般愚蠢的女兒?!這後宮里,從來都是子以母貴,我丟了臉,你難道就有好臉了。你嫌我對你不好,賢妃今日倒是待你好得很——只是,你以為,賢妃她就存了什麼好心?不過是想要看你我的笑話罷了?你自以為聰明,左右也不過是旁人眼裡的笑話。」
姬月白真是已忍耐到了極點,也不想再忍下去,這便頭也不回便往裡走:「母妃又忘了,我姓姬——我這一生榮華與富貴,並非來自母妃而是來自父皇。我是皇帝的女兒,誰又能看我的笑話?」頓了一下,她又徐徐道:「子以母貴,母以子貴。母親今居淑妃之位,想來也有為皇家延綿子嗣的功勞在。」今上子嗣單薄,淑妃能得位,除了她美貌出眾、出身高貴之外,自然也有小半是因為她給皇帝生了孩子。
姬月白這話,簡直就像是打在淑妃面上的巴掌,赤.裸裸的告訴她:我靠我爹不丟臉,倒是你靠我這個女兒得了個淑妃的位置,你丟不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