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人偶慟哭之夜
剛剛他在幹什麼來著?
對了,他想起來,自己好像在無垠的凍土上,千方百計地想要靠近暴風雪後面的堡壘。他手上緊握的槍械還很溫熱,自己仍然清晰地看見前方的目標,那些試圖阻攔自己的人。
戰爭還沒有結束才對,就快要結束了才對,他們明明已經兵臨城下了,伸手就能觸及空洞城市的反向壁壘,可是為什麼.……
唉,算了,反正即使獲得了勝利,他也不會感到喜悅吧?唯獨結束后的釋然,可能誤認作喜悅。
然後呢?然後自己的意識就像關掉電視機一樣被關掉,又被玩樂似的打開,興許這就是上帝在開玩笑。再度呈現在眼前的早就不是凍土了,而是狹小的衛生間,自己的手中拿著牙刷,獃滯地盯著洗手盆上方的鏡子。
糟糕暗啞的黃毛,蓬鬆得凌亂;細小成一條縫的眼睛,好像無時不刻眯著打哈哈;乾淨平滑的臉龐,只有下巴有一兩根長得出奇的鬍鬚。
搞什麼啊,這個樣子。他想道,左手舉起來抓著自己的臉。這個樣子也太糟糕了吧,不好好打理可不行啊。
更重要的是,這不是自己的臉。這不是自己。
好像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一事實,自己並不感到一絲詫異,似乎提前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真實與虛偽不值得去考慮,心中留存薄紗般稀薄的疑問,繼續執行著他該做的動作。
洗漱完畢,經過一番粗略的打理后,他的樣子總算得體了一點。起碼是合格的水準。他穿上備好的一套衣服,背上單肩挎包,兩腳踩進便鞋裡就急匆匆出門了。
關於自己要去哪,要做什麼,他完全沒數。或許是身體本來的記憶,驅使他去前往某個地點,說是身體擅自行動起來又不對,更應該是自己無緣無故地在做著他應該做的事情。
街市的入口,藝術品保存的黑天使雕像,捧著雙手像是在向上天祈求著什麼。他在這裡等待,本當人滿為患而又空無一人的市井讓他心生乏味,於是他抬起頭,試圖搞清楚自己在哪。
噢,是嗎,反向壁壘的內部是這個樣子的啊。
一個女生喊出了一個名字,這不是他的名字,但他知道在叫他。他回頭去看,看叫他的那個人,微笑著念出她的名字。
女生撥弄著長發,緊張地推了推圓框眼鏡,小跳一步上來,挽住自己的手臂。
他立刻明白過來,想起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要比原本的自己要年輕幾歲,甚至還可能是未成年人。
接下來所去的地方,經歷的事,都中規中矩的,和萬千成雙成對的人如出一轍。似乎有人按下了讓卡帶快進的按鈕,他感到確實經歷過,卻又如觀賞走馬燈,快得令人惋惜。
最後分別之時,他們也欣賞不到日暮了,因為這裡也看不到太陽。
他將要離去,女生拉住了他的衣角。他回頭,女生抬起頭看著他。
「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牽引他的線在這一刻綳斷了,他恍然明白過來,不敢相信地倒退兩步。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什麼也沒有,更不可能沾滿鮮血。他慌張地抬起頭,女生已經不見蹤影。
他想起來自己還有地方可去,還有地方要去。搭上空蕩蕩的公交車,闖進夜幕籠罩的公寓,他見到了第二個人。更為年長的女性,他該稱呼她為母親。
光鮮奪目的晚餐,溫暖洋溢的房間,兩人的融洽歡談,一人的提心弔膽。
享受完這頓美味的家庭晚宴,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不,這一定會發生的。
「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最後的線綳斷,這個身體似乎不再受到牽引,不再受到限制。他起身奪門而出,拚命奔跑,不知該去的方向,只是盲目的奔跑著。
逃,盡全力的逃,直到筋疲力盡才停下來喘息。回過頭遙望,本以為坍塌的道路,保持著原貌嘲笑著他,然而那對現實的困惑,迫使他又跑起來。
開什麼玩笑啊,這個人。他咬牙跑著,心裡去不滿地奢求。誰不想要這樣活著啊,混蛋。
還是說,誰都能像這樣活著呢?
他也想要,她也想要,誰都好,誰都想要。他也不想啊,為了自己活下來,為了自己渴望得到的平穩,渴望得到的愛,所謂的幸福,卻毀壞他人的全部來摘取。但是他有什麼辦法?他不這樣做,被捨棄的就會是他自己了。
沒人能保證,也沒人心甘情願去做毀壞者或是被毀壞者,人們流血流淚互相弄得一團糟罷了。
他逐漸厭惡了,想要放棄了,然而他不知道該如何放手。
身處的一切還未毀壞,還完好無損地存在在那裡。質問般的話語回蕩於心間。
真是的,我知道了啊,我放棄,我若是死屍也罷,就這麼辦吧。
還給你們!他大喊著,從內心深處出發。我還給你們!
意識彷彿電視機,一閃即被關掉了。
冰冷侵襲著全身,大概是靈魂又躍回了凍土的戰場,接受著肉體即將消亡的事實。
水珠滴在他的臉上,他聽見了哭泣的聲音,不止一兩個人。到頭來是什麼喚醒的他,根本無從得知。
睜開的雙眼,因為所視之景而動搖。她在哭,沒有喜怒哀樂的那個.……人,在哭泣。
不止是她,周圍悲傷的哭泣早就彙集成一片,是初生的嬰兒墜地時的肺腑之言,還有互相傾訴的懇求,以及懷抱同樣複雜心情的感激。
這樣啊,他松下一口氣,結束了啊,已經沒有人再願意拿起槍了吧。
「長官.……為什麼.……」溫迪哽咽地說道,「為什麼.……」
弗羅斯特慢慢直起自己的上半身,面罩吐出白霧,升上半空。
說起來也奇怪,他十分感激她的哭泣,因為這證實了他從見面之初一直堅信的,證實了他的想法一直都是正確的。他由衷的覺得,她能哭出來實在是太好了。
「好痛.……」淚水滴落在雪地上,結成冰晶,「好痛,弗羅斯特長官……心臟的地方,好痛……」
弗羅斯特伸出凍僵的雙手,輕輕擁抱住她。
他自己也早就痛徹全身,堵住他意欲發聲的喉嚨,即便如此,他還是想用溫和的話語安慰她,告訴她。
已經沒事了。
他沉默著,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