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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霍睿言做了個夢。


  夢中,宋鳴珂以皇帝身份,笑嘻嘻地給他賜了婚,還洋洋自得,問他滿不滿意。


  他氣炸了,一句話也憋不出來。


  於是……咬牙切齒,狠狠把龍椅上的她拽入懷內,死死抱住不放。


  她小小身板恰如那夜策馬同行時嬌軟,彷彿也沒多掙扎,便悄然融化在他胸前。


  柔順如小貓。


  醒后,他倍感難堪,躡手躡腳跑到浴室,偷偷摸摸洗了個冷水澡。


  換上乾淨寢衣,他頹然坐在窗邊,雙手搓揉滾燙臉頰。


  這算什麼?在夢裡……欺君犯上?

  春月羞澀地躲入雲中,留下絲絲縷縷細弱光芒,捆縛著他不安的心。


  進不得,退不甘。


  翌日陰雨綿綿,狩獵被迫延遲。


  霍睿言知宋鳴珂靜不下來,一大早帶上新刻印章,趕去她所在。


  宋鳴珂不愛練字也不擅丹青,卻獨愛搜集各類好玩的小物件。


  去年無意間看到霍睿言刻的閑章,她愛不釋手,對印章的材質、形態、雕刻、字型,皆予以極高讚揚,還眨著大眼睛問,可否送她兩個。


  他這二表哥唯一的軟肋就是她,頓時被哄得心花怒放,一有閑情便給她刻,數月下來,已積攢了一大堆。


  是日渺渺風煙,煙雨如織,亂人心緒。


  抵達殿閣,獲得允准,霍睿言快步入內。


  目睹她下首跪坐著一蒼色身影,他笑顏凝滯:「陛下龍體欠安?」


  宋鳴珂笑盈盈朝他招手:「二表哥來得正好,快嘗嘗元醫官做的杏花水晶凍。」


  她邊說邊指了指几上一紅色漆盒,內裝晶瑩剔透的糕點,模樣可人。


  霍睿言見宋鳴珂無恙,心下稍安,隨後又覺稀奇——元禮作為御醫官,還順帶負責御膳點心?


  「元醫官當真心靈手巧,多才多藝。」


  「謬讚謬讚!朝野內外誰人不知,霍二公子文采斐然,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這一句多才多藝,真是折煞我了。」


  元禮客氣回應,既有清貴之氣,又不乏謙卑。


  兩名少年在宋鳴珂身邊相伴日長,保持友好客套,實則互相觀察試探了許久。


  宋鳴珂以銀筷子夾起一圓形的水晶凍,品嘗后笑意舒展,又示意霍睿言自便。


  霍睿言恭敬不如從命,只覺海藻膠做的糕體入口清涼,綿柔細膩,杏花甘中帶苦,口感別緻。


  二人聊了狩獵計劃,元禮插不上話,拿出一寬口白瓷罐,從中舀了一勺蜜,放入碗中,以溫水調開,呈給宋鳴珂解渴。


  霍睿言留意他動作嫻熟,泡開后,朵朵紅梅盛放,認出是宋鳴珂常喝的蜜漬梅湯,深覺狐惑。


  這湯居然讓她斷斷續續喝上一年?連跑到保翠山行宮也欲罷不能?

  霍睿言淡然一笑:「此為湯綻梅?常見陛下飲用,可否容我淺抿一口,嘗個味兒?」


  「當然。」宋鳴珂對元禮略微點頭。


  余桐正要吩咐下人多備小碗,霍睿言故作隨意:「何必麻煩?陛下若不棄,留一口給我試試即可。」


  他率性而為,有悖於平日的溫雅形象,令元禮白皙面容變色,拿捏罐子的手指頭掐得發白。


  宋鳴珂不以為然,餘下半碗直接遞給霍睿言:「二表哥若喜歡,宮裡還有兩罐,皆為元醫官親制,改日送到定遠侯府。」


  「謝陛下恩賞。」


  霍睿言雙手恭瑾接過,小心細啜,方輕吞慢咽喝完,擱碗笑道:「清甜甘爽,難怪得陛下眷顧。元醫官愛梅花,定是超凡脫俗之人。」


  「霍二公子見笑,在下愛梅,源於舍妹的偏好罷了。」


  「你有妹妹?」宋鳴珂眼神發亮,「沒聽說呀!」


  「已失蹤數年,無跡可尋,未敢辱聖聽,是以不曾提及。」元禮深邃眼眸閃過黯然之色。


  宋鳴珂想出言安撫,欲說還休,一時無話。


  再看她和霍睿言先後喝過的白瓷碗邊上,僅有一道蜜湯痕迹,霎時雙頰生霞,窘迫垂眸,連連擺手讓余桐收碗。


  梅花清香與甘甜滲入沉默,使得滿室芳冽多了幾分微妙。


  直到霍銳承在外求見,元禮收拾藥箱,躬身告退。


  霍銳承披一身雨滴,見宋鳴珂與霍睿言相顧無言,脫口問:「怎麼了?」


  宋鳴珂沉浸在那碗蜜的尷尬中,掩飾道:「沒……元醫官說起失蹤的妹妹,難免神傷。」


  霍睿言知她對元禮頗為重視,舌尖上的甜味逐漸泛酸。


  霍銳承舒了口氣:「原來為這事啊!我還道陛下又要作媒,硬給自己找個二表嫂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霍睿言重重「哼」了一聲,以作示警。


  宋鳴珂茫然:「啊?二表哥生氣了?我昨晚……喝了點酒,見那徐小娘子溫順可人,興奮之際突發奇想,但沒逼你娶她呀!」


  「豈敢生陛下的氣?」霍睿言隱忍不發。


  「話又說回來,徐小娘子生得秀美,生於書香世家,知書達禮……」


  「陛下!」霍銳承眼看弟弟眸色漸冷,趕緊勸道,「陛下切莫亂點鴛鴦,弟弟心有所屬,從小就……」


  「哥哥!」


  忍無可忍的霍睿言快被這兩人搞瘋了!


  若不加以制止,兄長定會搬弄是非,說他從小就喜歡晏晏!

  無法想象,宋鳴珂聽了這昏言悖語,會作何感想。


  而他,該以哪種方式,把自己就地掩埋?

  霍銳承從弟弟怒目中感受到了飛刀的凌厲,又不曉得如何安撫,只得找個借口,丟下二人,迅速開溜。


  「心有所屬?」宋鳴珂覷向惱羞成怒的二表哥,語氣儘是玩味。


  「陛下莫要聽我哥胡說八道!他信口雌黃,拿我尋開心而已。」


  霍睿言的臉如熟透了果子。他本不屑人後說閑言,而今情急之下,唯有把親哥賣了。


  宋鳴珂料想他表現出超乎年齡的沉穩,內里也不過是個靦腆少年。為化解不尷不尬的氣氛,表兄妹繼續分吃糕點。


  殿外細雨初歇,薄薄灰雲的縫隙間漏下幾線陽光,大有放晴趨勢。


  宋鳴珂見狀,下令讓人傳話,未時到獵場走動走動。


  霍睿言遲遲未離開,只因認定元禮今日異常古怪。


  此人不但來得過早,還特地備下飲食,神色也不復往日磊落……莫非,糕點或梅花蜜有問題?

  為免出意外,霍睿言借吃東西、點茶等諸事,堂而皇之賴在宋鳴珂的殿閣,一呆就是一上午。


  細察她言談、飲食一切如常,略顯困頓,他關切問道:「陛下夜裡沒睡好?」


  「倒也不是,上半夜借酒意,睡得可香啦!可後來一醒,睡不著,看書到天亮。」宋鳴珂邊說邊打了哈欠,連忙以小手捂住。


  「陛下勤學苦讀,更應注意歇息,不可過分操勞。」


  宋鳴珂努了努嘴:「二表哥你不也掛著兩烏漆漆的眼圈么?好意思說我!」


  霍睿言記起自己沒睡好的原因,面露羞慚,低頭盯著地磚,只想找條縫鑽進去。


  二人草草結束午膳,見為時尚早,便拿出小閑章把玩。


  時人的閑章,多為自擬詞句,或擷取格言警句,作用無非引首、壓角、標記收藏鑒賞,亦有刻上齋、堂、館、閣居室為記,而宋鳴珂的癖好卻極為另類。


  霍睿言曾依她要求,刻過如「朕不食飴」、「爾等是球,速滾」等莫名其妙的句子,今日則順應聖意,在紙上畫「毛瓜」二字的小樣。


  作為天子,居然要用各類匪夷所思的文字作章,真教他啼笑皆非,每次都得按捺笑意,方可完成。


  此際,殿中靜謐,余桐進進出出,張羅出行事務。


  宋鳴珂靠在短榻一端,手撐下頜,似笑非笑地看著霍睿言努力忍笑、認真描摹,越發覺得,逗弄二表哥是件極其過癮的事。


  他笑容淺淡,注視白紙墨字的眼神……柔和而滲著溺愛,仿似煥發出她不曾見過的光彩。


  當他不時抬眸朝她微笑,某種近似於寵溺的亮光,被他刻意藏起,流露的只是尋常且尊敬的和善。


  總之,不論哪種眼神,都好看極了。


  然而她昨晚睡得少,沒多久,眼皮沉重,便再也抬不起來。


  待畫了幾個不同樣式后,霍睿言驀然轉頭,驚覺她已歪倒在短榻。


  雙眼閉合,睫羽輕垂。


  褪去故作威嚴的神態后,愈發婉約柔美。


  他呆然出神,捨不得喚醒她,只想靜下心來,趁無旁人在場,好好珍惜僅屬於他的美好時刻。


  眼前的小少女,以豆蔻之齡而居廟堂之高,緋袍掛體,金玉懸腰,臉上抹了一層粉末,顯得皮膚偏暗淡。


  搭在一旁的小手則光潔白皙如玉,嫩得可掐出水來。


  偏生右手中指關節處,因近一年日夜執筆而生了層繭子,粗硬砥礪,與她的真實身份全然不符合。


  霍睿言心中酸痛——這一切,本不是這天真爛漫的小丫頭該承受的。


  可她在父親仙逝、母親無支援、異母兄弟虎視眈眈、朝臣質疑的情況下,一聲不吭,默默替患病的兄長扛下重責。


  而他這二表哥,依舊無權無職,未能為她分擔更多。


  是時候,以另一種形式守護她,輔佐她。


  霍睿言回過神來,身子柔柔前傾,溫聲輕詢:「陛下若睏乏,到軟榻上躺一會兒可好?」


  「嗯……」


  宋鳴珂懶懶應聲,卻連頭髮絲也一動不動,又陷入深睡中。


  霍睿言無奈,彎下腰,小心翼翼伸出兩臂,將她橫抱至懷內。


  她猶在夢境,水潤小臉緊靠他堅實肩膊,如一團柔棉。


  肩頭瘦且窄,寬鬆外袍掩飾下的纖腰不盈一握,比想象中還要輕軟。


  他心中天人交戰,腳下如履薄冰,緩慢謹慎走向東側木榻。


  懷中人秀眉無意識顰蹙,粉唇微張,如初綻花瓣,近在咫尺,實在是難得的美色。


  溫香軟玉,如那不可言說的夢。


  一瞬間,他想,離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就此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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