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數十匹膘肥體壯的駿馬, 緊密追隨小皇帝的雪色坐騎,以驚人速度狂奔于山林間。
忽然,小皇帝尖聲大叫:「你!你不就是……?」
餘人一頭霧水, 正要發問,卻見那銀白色流雲紋窄袖騎裝一晃,小皇帝毫不理會身後奔騰馬隊,從馬背上一躍而下!
這下全無徵兆,教所有人猝不及防,連勒馬、調轉都來不及!
眼看剛滿十三歲的小少年跌落,下一刻便要命喪於烈馬輪番踐踏……
隊伍中段飛掠出一青白身影,以迅雷烈風之勢,抱住剛好著地的小皇帝!
那人當機立斷, 單手一撐地,二人身姿交疊騰空,於千鈞一髮之際,避過尾隨的幾匹馬,繼而如旋風般,穩穩落在後方趕來的赤色駿馬之上。
在場所有武官、侍衛和內侍官, 無不嚇得心跳抽離。
難以想象, 若非此人應變迅速、挺身而出……小皇帝的命能剩幾成!他們是否活得過今日!
眾人紛紛勒住韁繩,飛身下馬,圍攏后才震悚發覺, 不顧一切撲來相救的, 居然是他們眼裡的文弱書生——霍二公子!
此情此景, 恍如幻覺。
在大伙兒印象中,霍家男兒世代習武,唯獨文質彬彬、俊美儒雅的霍睿言是個異類。
宮中傳言,此人幾乎隔日進宮,挖空心思逗小皇帝開心。
文官們倒無多少怨言,但武臣們私下沒少說閑話。
他們取笑霍家二公子虛有俊美皮囊,只懂阿諛奉承,投機取巧,靠小手段謀取聖上恩寵,遠不如其兄長英武。
驚險時刻,目睹霍睿言臨危不懼,果斷出手,救小皇帝於危難,為人所不能,武功之高超乎想象,素來直爽的武臣們無不動容,均有感恩與愧色。
一時間,搜捕刺客的、高聲催人回去宣太醫的、圍上來查看情況的……亂成一團。
淡薄日光漏入春林,霍睿言回馬下地,青衣素淡,腰背如孤松挺立,輪廓分明的俊容保持一貫鎮靜。
長眉凜然,亮澤如星的眸子,火光灼灼,泄漏他心底的焦慮。
他本就容姿獨絕,緊擁銀白騎裝、雙目緊閉的小皇帝,臉上越發顯露的著急與關切,惹人遐思。
霍睿言懶得管他們的複雜眼神,立即將宋鳴珂挪至安全區域,檢查有否受傷。
除去蹭了點泥沙,她身上無任何血跡與污漬。
飽滿額頭薄薄滲出細汗,秀眉緊蹙,兩眼閉合,嘴唇翕動,如像墜入可怕噩夢。
「陛下!陛下!醒醒!」余桐等人同時呼喊。
宋鳴珂置若罔聞,雙手意欲掙開霍睿言的懷抱,嘴上喝斥:「放肆!」
霍睿言微露尷尬,倒抽了口涼氣,暗叫不妙!
此癥狀,並非暈倒或被暗器所傷,更像是……中了毒或蠱?
好端端的,怎成了這模樣?
究竟看到或想到什麼,才會從急奔的馬上摔落?
環顧四周,草木青綠,風景宜人,並無異樣。
為今之計,必須儘快回去,找個安靜場地,好好診治。
只有確保她性命無礙,才能查個水落石出。
霍睿言有了決斷,可他無官無職,如何發號施令?
恰好此時,一小隊人馬護送寧王宋顯維追了上來。
宋顯維年僅十歲,小駒跑得慢,一聽說出意外,加速趕至,邊落地邊高聲詢問:「出事了?」
霍睿言如窺見一線生機:「聖上昏倒了!懇請殿下允准,暫停狩獵,返回行宮,以免耽誤診療。」
宋顯維與霍家兄弟交好,未及細想,一一聽從霍睿言的建議,指揮部下撤離,又留下半數人馬核查周邊情況。
旁人知霍二公子深得小皇帝寵信,又見他奮不顧身救駕,均無異議。
霍睿言抱著宋鳴珂,翻身上馬,促馬折返。
即便拼全力飛速疾奔,來時路仍顯得尤為漫長。
顛簸間,懷中的宋鳴珂時不時蹦出幾句話,起初含糊其辭,聽不大真切。
直到她驟然大喊「哥哥」,霍睿言大驚,慌忙用手捂住她的嘴。
若被人聽了去,豈不發覺端倪?
然則,宋鳴珂處於混沌狀態。
她不停扭動,一張口,狠狠咬在霍睿言的手掌邊上,死死不鬆口。
痛感自手蔓延至心頭,遠遠抵不過如絞心痛。
他的小表妹,遭受過什麼?
用力圈緊她的嬌軀,他俯身貼向她耳邊,以溫柔而堅定的語氣,小聲勸慰。
「晏晏,撐住!」
宋鳴珂聞言,牙齒力度瞬間放鬆,緩緩張口。
她依舊未睜目,晶瑩淚水從眼角落下,滑過腮邊,彷彿落在霍睿言心頭上,燙灼得他渾身一顫。
更教他驚悸的是,她檀唇低喘,勉強擠出一句話。
「謝謝你……表哥。」
「啊?」霍睿言大為驚奇,她歷來只喚他「二表哥」。
她唇畔輕輕一勾,喃喃道:「來生……再會。」
來生?什麼來生再會!她、她不行了?
「不——!」
他霎時間失去思考能力,再難控制,喉底迸發一聲悲愴怒吼。
…………
大隊人馬氣勢洶洶抵至大帳前,霍銳承及手下也火速趕到。
饒相等留守者已接到急報,與幾名老醫官滿臉焦灼,一擁而上。
所幸,宋鳴珂並未像霍睿言所擔憂的那般虛弱,她氣息如常,只是遲遲未醒。
霍睿言救人心切,未作他想,正準備下馬,不料余桐一攔。
「聖上不喜外人觸碰,還需請元醫官前來診治。」
他作為最得信任的貼身內侍官,從東宮便一直隨小皇帝左右,醫官們微怔,凝步不前。
饒相大怒:「都什麼時候了!還顧這些!若有延誤,誰擔當得起!」
霍睿言乍然一驚,暗罵自己大意,插言:「饒伯父!大帳非診治之地,還請容許小侄帶上元醫官回殿。」
他改口稱其「伯父」,硬生生搬出父親定遠侯與饒相的交情。
饒相錯愕之下,又是跺腳又是嘆氣:「快快快!那元小醫官跑何處了?還不趕緊去找?」
當一群人湧出要尋人,涼棚方向急匆匆奔來一瘦削的蒼色影子,正是元禮。
霍睿言高居馬上,清楚看到元禮神色惶恐,腳步趔趔趄趄,險些被石塊摔倒在地。
「讓一讓!」
元禮擠開數人,拉過宋鳴珂的手腕,三指號脈,顫聲問:「可有傷著了?」
霍睿言暗覺他的驚慌不似作偽,但其眉宇間稍縱即逝的愧疚與僥倖,教人起疑。
寧王宋顯維大眼睛圓睜,連連追問:「元醫官!皇帝哥哥到底怎樣?你快說呀!太嚇人了!」
「殿下請放心……是瘴氣。」元禮似暗暗舒了口氣。
此言一出,隨行的殿前司都指揮使與霍銳承異口同聲:「哪來的瘴氣!」
其他武官也面露不屑,紛紛插嘴。
「咱們一路密切守護聖駕,未感覺有瘴氣……」
「元醫官弄錯了吧?此乃皇家獵場!開什麼玩笑!」
饒相細觀餘人無礙,皺眉:「怕是元醫官資歷尚淺……請賀醫官使速來診治!」
「饒相爺!」余桐堅持己見,「為免聖上醒來不悅,還望交由元醫官全權負責。」
他年方二十,五官端正,氣度不卑不亢,雖是請求,語氣卻不容置疑。
眾所周知,余桐作為御前內侍,本是個極擅長察言觀色的聰明人,此番屢次反對當朝丞宰的觀點,令人不由自主替他捏一把汗。
霍睿言對元禮持懷疑態度,但他信得過余桐,附和道:「此地不宜久留!元醫官,請!」
寧王以霍睿言馬首是瞻,聽他這麼一說,以親王身份下令,即刻回行宮。
饒相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小皇帝身邊最親近之人皆對元禮表示認可,他無從推拒。
霍睿言沒工夫安撫饒相,抱了宋鳴珂,一夾馬肚,直衝向前往延綿宮闕。
他一日之內,抱了她兩回,心情全然相反。
先前是羞赧甜蜜,此際……膽戰心驚。
她一人的安危,維繫千千萬萬人的性命。
倘若身份被揭穿,「長公主冒充兄長當皇帝」一事泄露,後果不堪設想!
皇位保不住,整個謝氏家族、霍家,將墮入深淵,萬劫不復。
霍睿言不曉得,行宮之中、朝野內外有哪些人夙夜盼望小皇帝倒台。
他只知,從宋顯琛得怪病時起,懸在天家兄妹二人頭上的利刃,從未挪移。
去年在青樓外竊聽到幾句似是而非的議論后,他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終究沒查出蛛絲馬跡。
——無須憂心,咱們有殺手鐧。
——這麼說,阿栩已到位?
霍睿言反反覆復念叨這段對話,眼見宋鳴珂一年來安然無恙,他差點認為,那夜所見所聞,全是一場夢。
莫非對方……久候多時,為的是今日這一擊?
…………
金烏墜落,暮雲合璧。
保翠山行宮的重重樓閣在黃昏暖光下,平添肅穆之感。
風過處,杏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淺粉雪白,美則美矣,片片儘是幽怨。
聞訊而來的安王宋博衍、定王宋顯揚、晉王宋顯章,被霍銳承帶人攔在殿閣之外。
「你們這幫毛頭小子!怎麼伺候的!竟害聖上中了瘴氣!還摔落馬前!」
安王一改往日慈和,怒髮衝冠,疾言厲色。
「王爺息怒!」眾侍衛齊齊下跪。
「別攔著本王問候聖安!」安王不好讓部下與御前禁衛軍對抗,捋起袖子便要往裡闖。
霍銳承一個箭步擋在門口,抱拳道:「王爺,請稍安勿躁。」
他受霍睿言叮囑,不可放任何人入內,免得擾了元醫官診治。
弟弟做事有自己的想法,甚至遠比他這哥哥深思熟慮。
他唯一能做的,是儘力而為,見一步走一步。
安王見定遠侯世子親自勸阻,更是暴怒:「反了!霍家人如今要騎到皇族頭上了?」
寧王生怕二人起衝突,急忙勸道:「叔父莫動怒!」
「是啊!安王叔,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定遠侯與您同僚多年的情分,切莫動氣。」
晉王腿腳不便,一瘸一拐上了台階。
他寡言少語,但一開口,往往直戳要點。
見安王氣焰稍減,晉王又恭敬作揖:「咱們堵在這兒吵吵嚷嚷也不合適。狩獵折騰半天,請安王叔和定王兄先歇息,此處有侄兒和六弟守著便是。」
定王宋顯揚寒著俊臉,自始至終不發一語。
暗覺不少奇特視線集中投向他,他心中暗忖——看他幹嘛?跟他有啥關係?希望他表現出擔憂神情?
還是……認定小皇帝的意外,由他而起?
沉默片晌,人人僵立不動,氣氛陷入尷尬。
宋顯揚快被大家的眼神穿成篩子,百般無奈,順兩位弟弟之意,向安王相邀。
「既然如此,叔父且隨小侄,到偏殿靜候佳訊,如何?」
安王眼底劃過一道微不可察的興奮亮光,瞬即熄滅,被淡淡冷漠取代。
「你們這群小子!別給本王整花樣!龍體若有閃失,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他悶哼一聲,對小皇帝所在殿閣深深一鞠躬,才闊步離去。
宋顯揚聳了聳肩,面無表情,拖著步子跟上安王。
晉王、寧王與霍銳承面面相覷,各自苦笑,側耳傾聽殿閣之內的動靜。
然而,緊鎖的大門后,安靜得如無人跡。
…………
殿內門窗緊閉,燈火微曳下,霍睿言熟悉的炕案、炕幾、多寶格和軟榻,黑漆描金,典雅精緻,卻有種虛幻感。
書案上,白玉鎮紙壓住一張宣紙,紙上寫著四個不同版本的「毛瓜」,提醒他,午後那段閑暇時光,何等馨甜美好。
他自行包紮好被宋鳴珂咬出血的傷口,回想她當時奇怪的反應,百思不解。
把玩著小刻刀與犀角螭鈕閑章,他凜冽的眉鋒銳意淡去,愁緒再現。
門外源自安王的喧囂散了,沒多久又迎來饒相及其千金的問安,皆被晉王以巧舌勸退。
霞光消散,夜色如墨染般滲透行宮各處,也逐漸入侵了他的心。
「霍二公子,」余桐碎步走向霍睿言,「要不……請先到偏廳休息?」
霍睿言氣苦。
他們一個個認為他不知情,打算連他也驅逐出門?
「無妨。」他繞過鎏金鑲翠的四條屏,無視余桐試圖制止的手勢,快步走向軟榻。
此際的宋鳴珂,已由剪蘭、縫菊二人除下那身明晃晃的武服,換上素色道袍,蓋了一條輕薄軟衾。
她玉容沉靜,呼吸細勻,不復最初的驚怖與哀切。
剪蘭收拾好衣物,縫菊則前去廚房安排膳食,二人躬身退出后,殿內僅剩詭異寂靜。
元禮跪坐於榻邊,眼底既有如釋重負之感,又流淌惴惴不安之色。
他埋首擦拭長針,整理施針的針囊和針盒。
那雙白凈如玉的纖細巧手,隱隱夾帶顫抖。
霍睿言靜立半晌,溫言道:「有勞余內侍親去晉王與寧王處稟報,省得他們過於牽挂。」
余桐錯愕,隨即會意,遲疑片刻,躊躇不前。
「這兒有我和元醫官,難不成,你信不過我倆?」
「那就……麻煩二位了。」
余桐猜出二人有話要說,故意支開他,又生怕宋鳴珂出意外,只在殿外徘徊。
過了半盞茶時分,元禮收好諸物,慢慢站起。。
霍睿言維持內斂與溫潤,平靜發問:「今日之事,元醫官可否據實以告?」
元禮抬眸直視,眼角眉梢泛起淺淡的清冷,嗓音透露了故作鎮定的平和。
「的確是瘴氣,睡醒便好,霍二公子不必多慮。」
「此話當真?」
「是。」
元禮一咬下唇,挪步便走。
「怕是……沒那麼簡單。」
霍睿言唇角挑起諷刺的冷笑,左手快如閃電往前一探。
掌風凌厲,掃向元禮。
元禮不顯驚懼,反應極快,矮身急避,靈活躲過。
霍睿言眸色更陰沉,算好他躲避的角度,右手腕疾翻,藏在袖內的刻刀閃出寒芒,直直抵在其頸脖上!
與此同時,元禮手中一根細長鋼針,以玄乎其玄的角度,刺向霍睿言下腹的氣海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