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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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駿馬上, 霍睿言身穿竹葉暗紋青袍, 外披淺灰色素緞大氅, 少年如玉, 難掩日益彰顯的寬肩窄腰。
他頻頻回顧, 卻不知期許的是什麼。
朝中不少與霍家交好的官員聞訊趕來,城中百姓夾道相送,美人含情遙望, 無不祝福定遠侯, 並讚歎兩位公子的絕世姿容。
出了城門, 因春寒料峭,霍浩倡請同僚不必遠送。雙方互相禮讓,依依惜別,笑談壯懷激烈往事。
從眾位叔伯的言談間, 霍睿言讀到了他們對父親的景仰與崇拜,而非阿諛奉承。
他衷心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旁人談起「霍睿言」三字時,不是他顯赫的家世和出眾的容貌, 而是他的能力,或文采斐然, 或政績突出, 或戰功累累。
友人辭別後, 霍浩倡袍服飛揚,雙目炯然直視長子。
「此番北上,少則三年,多則五到十年,你獨自留在京城,務必刻苦用功,戒驕戒躁,盡全力保衛君主,不負我霍氏男兒之名!」
「孩兒遵命!父親放心,母親珍重!請阿姐和弟弟照料雙親,來日局勢穩定,我便儘快到薊關和你們團聚。」
霍銳承鄭重下拜,以額觸手,伏地不起。
霍夫人原是強顏歡笑,看在眼裡,忍不住扭頭,偷偷抹淚。
霍家長女霍瑞庭靜立一側,青色羅裙委地,明艷容顏少了往常的意氣風發,默然未語。
她婚事定了數載,本該嫁入公府,安度餘生,無奈遭遇巨變,還得離京遠赴荒涼之地,自是別情無限。
霍睿言自始至終維持一貫儒雅俊逸,舉手投足泰然坦蕩,無人知曉他內心的惆悵,是何等洶湧澎湃。
霍夫人待丈夫交待完畢,挽了霍銳承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嚀,不外乎是讓他勞逸結合,相中誰家千金,定要捎信給她云云。
霍浩倡聽她絮絮叨叨,笑道:「夫人!再磨蹭,旁人倒要笑話咱們有心拖延了!」
他剛下令起行,忽有一人騎快馬疾馳而來,「侯爺稍等!長公主駕到!」
霍睿言不自覺攥緊韁繩,心猛地一抽:她……來了?
半盞茶時分后,小隊人馬護送一輛樣式考究、裝飾樸實的馬車緩緩駛出城門。
停穩后,侍女從車內扶下一名十一二歲的總角小少女。
她衣飾簡潔大氣,薄施脂粉,容色清麗,婉約眉眼中透著愁緒。
「見過長公主。」霍家上下躬身行禮。
小少女示意免禮,明眸掠向霍氏兄弟,眼眶微濕,臉頰泛紅,隨即擠出一個勉勵的笑容。
霍睿言定睛細看,心頭如遭巨石猛擊——眼前的熙明長公主,正是他自小相伴的表弟、真龍天子宋顯琛!
宮中傳言,自先帝崩逝后,思父心切的長公主頑疾加重,咳嗽得厲害,導致嗓音嘶啞難言。
由於宋鳴珂輪流以兩種身份活躍宮內外,「長公主得急病」的消息並未遭人懷疑。
霍睿言與宋顯琛相熟多年,知其平易近人,但傲氣猶存,肯以女子打扮前來送他們,可見極重此情誼。
心痛如絞,可霍睿言必須裝作未看破,甚至連病情都不能多問。
正愁該開口說什麼,馬車內人影一晃,躍下一纖瘦身影。
霜白私服,模樣俊秀無儔,比起「長公主」另加三分靈氣,居然是男裝打扮的宋鳴珂!
自遇刺那夜與她共騎一馬,霍睿言始終未能正式見上她一面,一是不忍,二是不敢,三是不舍。
乍然相逢,好不容易狠下的心,動搖了。
「……陛下?」霍銳承驚呼,忙與霍家餘人上前下跪。
宋鳴珂雙手亂搖:「今日,我以晚輩身份為長輩踐行,大家不必多禮。」
霍浩倡與夫人齊聲道:「不敢當不敢當,今時不同往日……」
「我們兄妹自幼受你們疼愛,和表姐、表哥們親如手足,離別之際,既無外人,何須講究太多?」
宋鳴珂不談政事,僅問候霍浩倡夫婦,又對霍大小姐勸勉一番。
「表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何況失了匹劣馬?」
霍瑞庭聽小皇帝說話像大人,禁不住偷笑,盈盈一福:「謝陛下安撫。」
「西域和北境良駒甚多,千里馬皆志在四方,不妨稍加留意。」
別有深意的一句話,化作落霞,漫過霍瑞庭的笑靨。
宋鳴珂千叮萬囑,命人捧出兩箱物件,綾羅綢緞贈予表姨與表姐,量身定製的銀盔鐵甲則賜予表姨父……獨獨漏了欲言又止的二表哥。
且她未曾多看他一眼。
霍睿言忐忑中混雜糾結,他不小心得罪她了?或是……竊聽她哭泣之事,被發現了?
相談近半柱香,眼看告別在即,宋鳴珂檀唇微抿,水眸輕抬,目光看似不經意投落在他身上。
「二表哥,借一步說話。」
…………
來往百姓絡繹不絕,不時偷望停駐城牆下的霍家隊伍;而霍家隊伍則神色微妙,不時偷望十餘丈外的小樹林。
殘雪未盡,新芽已發,疏落林子里,表兄妹緩步并行,緘默無言。
自臘月初遇襲后,大理寺、京兆衙門明察暗訪了一月有餘,終無所獲。
因趙太妃突發疾病一事做得滴水不漏,定王藉機滯留京城,宋鳴珂不好強硬逼迫,乾脆放在眼皮子底下。
投身於政務,她無暇細究心底落寞源起何處。
直到方才遠遠見那毛色油亮的赤色駿馬,那夜被霍睿言圈在馬背上的赧然翻湧復至,滋生久別重逢的喜悅,又勾出即將分離的愁思。
大表哥固然重要,二表哥更不可缺。
兄弟二人都盼著闖蕩廣闊天地,她已剝奪大表哥的歷練機會,現下要自私地拉回二表哥嗎?
比起直接下令,她寧願尊重他的意願,才邀他單獨聊幾句。
踏著泥濘殘雪,二人越走越遠,霍睿言的霽月光風之態隱隱添了一絲焦灼。
「二表哥曾說願為我分憂,此話還作數嗎?」宋鳴珂深吸一口氣,打破沉默。
「當然,陛下儘管吩咐。」
霍睿言甘醇嗓音恰似春風化雨,溫雅視線直直落在她秀容上,眸底凝著和煦日光。
宋鳴珂站定腳步,他隨之駐足,清澄目光交匯,她粉唇輕啟。
「薊關需要你,表姨父需要你,可目下最需要你的人,是我。」
霍睿言瞠目,似乎沒反應過來,愣了片晌,兩頰染緋,唇角弧度翩然。
宋鳴珂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勸道:「我知你志存高遠,但若不急著北上,不如……先留下來,待局勢穩定,你們哥兒倆輪著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國之君,竟以試探口吻與朝臣之子商量!
他心中一凜,撩袍欲跪:「睿言定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宋鳴珂只當他一心一意北上,本想著多說兩句,壓根兒沒想過他不作猶豫,忙一把拉住他。
「什麼『死而後已』?我們會活得好好的!」
她雙手用力拽著他的胳膊,不讓他行跪禮,力度如她的眼神一樣堅定。
霍睿言順她之意站直身子,略微垂目,便能瞧見她的笑意,自嘴角漾至清亮明眸。
這是他期盼已久,久未展露人前,能溶解風霜雨雪,安心、定心、自信的微笑。
——源自他的微笑。
再觀她白嫩小手搭在他淺灰外袍上,依舊牢牢抓握他的手臂,他臉頰一熱,耳尖紅意氤氳。
驟風四起,雲層破裂,天光悠悠灑落在二人身上。
他儒雅俊逸,如修竹挺拔,她清皎通透,似幽梨清麗,同攏十里煙華。
岳峙淵渟,從容篤定。
元禮把脈后,從隨身木匣中挑了幾味藥材,囑咐紉竹,煮飯時加入宋顯琛的膳食中。
宋鳴珂不好當面詢問病情,只拉著兄長,絮絮叨叨說了些朝政事務。
譬如雪災后重建順利,但新政推行遇阻,趙太妃得了急病,異族因定遠侯一行而退怯等。
兄長聽了一陣,起初還有興趣,聽著聽著,目光惘然,頻頻走神。
宋鳴珂記得李太醫曾說,宋顯琛躁鬱甚重,是以常服寧神靜心之葯,或多或少令他提不起勁兒。
她如鯁在喉,說完正事,勉力安撫幾句,不再叨擾,攜同下人告辭。
行至院落外,深吸山林清新空氣,方覺舒爽。
轉頭見元禮手提藥箱,亦步亦趨,她遲疑半晌,招了招手。
元禮會意,跟隨她身後,提裙鑽入馬車。
馬車之內,活潑小女娃偽裝成老成持重的小少年,沉穩少年則打扮成嬌美小娘子,四目迥然相對,各自尬笑。
車輪滾滾駛向蜿蜒山道,宋鳴珂撥簾,眺望夕照下的春日山野。
繁花盛放,錦繡斑斕,已和初臨時的銀裝素裹大不相同。
遺憾兄長病情竟無絲毫起色。
「元醫官,他……」宋鳴珂在稱呼上犯難。
「長公主為先帝離世而悲痛,為自身苦難而積鬱,如李太醫所言,棘手。」
元禮驟然改稱宋顯琛為「長公主」,且嗓音輕柔得如像女子,宋鳴珂倒佩服他的細心。
畢竟,護送他們上山的衛隊並不知曉內情,倘若碰巧被聽見,大為不妙!
低嘆一聲,她小聲道:「委屈元醫官打扮成宮女,往後還望多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