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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敘舊

  徐國夫人府內,雖沒有千秋觀那麼大的荷池, 卻也引了活水進來, 挖了個淺淺的水塘, 養著各種魚兒。蘇阮招待付彥之的這間小花廳, 就在水塘邊上。


  蘇阮坐在花廳北側,手裡拿著侍女準備的豆渣,倚了欄杆, 往水裡灑豆渣,吸引魚兒過來。


  「聖上說, 你這個人,還算有始有終、表裡如一。」


  聖上原本非要流放付彥之不可, 一方面是怒其出言不遜, 拿自己和漢武晚年作比,另一方面則是受了林思裕的影響,認為付彥之是故意抗命, 想邀個犯顏直諫的名。


  但蘇阮出面求情, 還許以婚姻,已經「犯顏直諫」、揚過名的付彥之,卻沒有欣然接受,反而斷然拒絕, 聖上就對付彥之改了看法。


  「聖上說, 付彥之應該是不想牽累你。」


  蘇貴妃昨日是這麼跟蘇阮說的, 「他自己都自身難保了, 卻仍能顧慮你, 顯然不是那等投機邀名之輩。又念及你們二人原有舊情,這等情形之下,都不顧自己,只為彼此著想,實在難能可貴,聖上便成全了你們。」


  蘇阮有些不以為然,蘇貴妃一看她神色就知道她想什麼,便拉著她耳語道:「你別不信,聖上這時候看付彥之,可是當情敵看的,比旁人都看得准!」


  蘇阮輕輕一推妹妹,「別胡說!」


  蘇貴妃笑嘻嘻的,「誰胡說了。就算拋開這個不談,難道聖上看人的眼光還不如你么?此事之前,聖上就跟我說過,付彥之對你,始終意難平。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是要成親的,不如放下舊事,從頭開始。」


  這些話,蘇阮當然是死也不肯告訴付彥之的,就直接略去,「所以,聖上雖然對你的『不識時務』不悅,卻也承認你是真的正直無私,又覺得你行事嚴謹有章法,尚有可用之處,便免了流放之刑。貴妃娘娘讓你耐心等著,總有起複之日。」


  「我知道了,煩你替我多謝貴妃良言。」


  蘇阮招來魚兒,專心餵了一會兒魚,才又說:「不過邵公公說,林相怕是記恨上你了。」


  付彥之點點頭:「以他的心胸,必會如此。」說完沉吟一瞬,他又接道,「如今我革職在家,他又正春風得意,大概不會怎樣,以後……恐怕還有牽累你的地方。」


  她約付彥之來,是談正事,所以一開始就沒在花廳中留人伺候,此刻便也沒什麼顧忌,直接冷笑道:「牽累?我正愁沒有機會回敬林相呢,只怕他不來。」


  付彥之想起厭勝偶人之事,問:「聽說當日偶人送到你面前了?沒嚇著吧?」


  蘇阮捏豆渣的手頓了頓,「沒有,其實我沒看見,我阿姐打開的。」


  「那就好。」


  「……」蘇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她嚇了一跳。」


  付彥之眨眨眼:「代國夫人可是能親自執棍打惡犬的女中豪傑,還會怕這個?」


  蘇阮沒憋住,笑了出來。


  只因大姐蘇鈴確實幹過這麼一件事。


  有一年中元節,蘇阮一家和薛家結伴去佑民寺盂蘭盆法會,獻盆供奉佛僧,之後長輩們要聽高僧講經,蘇阮就牽著蘇箏,和付彥之偷溜出去,想四處轉轉。


  結果沒走多遠,就看見大姐蘇鈴和姐夫裴自敏也帶人來送盆供,兩邊還沒打上招呼,一隻惡犬就竄出來,撲倒捧盆的僕從,想搶盆中食物。


  當時裴自敏嚇得扭頭就跑,反倒是蘇鈴,抄過趕來幫忙的寺中僧人所持長棍,就把惡犬打跑了。


  蘇阮記得,付彥之本來想搶上前幫忙,見到這一幕後,驚得半晌說不出話。


  「後來我回去和家裡說起此事,誰都不信。」付彥之見蘇阮笑了,就含笑繼續說,「我阿娘說我瞎編排,還說『蘇家大娘最端莊了,就算不怕,也不可能自己動手』。」


  「我阿姐在長輩面前,確實一向最端莊。」蘇阮說到這裡,想起蘇鈴近日作為,笑意收斂。


  付彥之看得清楚,並不探問,接著說:「我本來想寫封家信,將婚事稟告父母,後來轉念一想,他們旅途之中,恐怕收信不便,還是等快到的時候,我去接了他們,當面再說。」


  「他們走水路么?」蘇阮問。


  「嗯,我打算提前去東都候著,等他們下船。」


  南北運河只通到東都,剩下這段兒得走陸路,付彥之反正賦閑,去東都接父母,是應該的。


  蘇阮就點點頭,表示贊同,接著又問:「那你家裡都收拾好了?住得開嗎?你們家二郎成親了沒有?」


  「還沒有,父親的意思,等二郎明年應考之後,再談親事。所以,目下暫時住得開。」


  蘇阮記得付彥之二弟薛諒比蘇貴妃還大兩三歲,不過以薛家的情況,薛諒不自己博個出身,也確實很難說一門好親事——這是低階官員家庭普遍面臨的窘境。


  當年嫂嫂崔氏的娘家,若非看著蘇耀卿舅舅是洪州刺史,也不會和蘇家定親。但就算定了親,因蘇耀卿一直沒能入仕,也被人家拖了幾年婚期,直到蘇阮與張敏中的婚事定了,才終於將崔氏娶進家門。


  「明年說親的話,現在該準備了呀,是不是得另尋一處大點兒的宅子?」蘇阮就事論事說到這兒,忽然記起自己的打算,忙又加了一句,「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婚後,我肯定還要搬回來住的。」


  付彥之並不意外,「我知道。」


  他一點兒異議都沒有,蘇阮莫名就有點過意不去,說:「那……我叫他們在前院給你收拾個地方……」


  話沒說完,她想起付彥之父母,覺得這樣好像不太對,又解釋:「我不是不想侍奉翁姑,只是……」蘇阮頓了頓,後面不知道怎麼接,乾脆自暴自棄道,「要不,請他們搬過來一起住?」


  付彥之笑起來:「不必這麼麻煩。其實他們連我那裡都不想去住,特意隨信捎了錢來,讓我另租一處宅子給他們。只是我跟你想的一樣,二郎很快要說親,三郎也不小了,就想找個寬敞些、足夠他們娶妻生子的宅子,最好再離皇城近一些。」


  他說到這裡,有些口渴,便端起杯子喝了兩口水,才又繼續道:「只是合適的宅子,一時沒有那麼好找。我這幾天好容易看中一個,各方面都合適,就是太貴,所以沒定下來,想讓他們來了先住我那兒,慢慢再看。」


  「既有合適的,又何必再看?那宅子在哪?只租不賣嗎?」


  京城不比別處,權貴聚集,人口也多,房價極高。低階官員,若非出身世家,都只能租賃宅子住,所以有空宅子的,也多數不願意賣,寧可收租金。


  「在光福坊。」付彥之笑著自嘲,「租都租不起,哪敢問人家賣不賣?」


  「要價多少?」蘇阮問完,見付彥之搖頭不說,乾脆道,「你帶我去瞧瞧吧,宅子好壞,有時候你們男人真未必懂,再說你也不會同人議價,我帶著管家去,叫他們談價錢,比你強得多。」


  付彥之沒想到她這麼關切,愣了愣,才說:「今日就去么?我得叫他們先找牙人問問……」


  「能今日就今日,萬一真有你說得那麼合適,被旁人定下了呢?」蘇阮說著揚聲叫人進來,「去替付郎君傳個話。」


  然後她看向付彥之,示意他自己說,付彥之只好說:「跟我來的人,有一個叫羅海的,你讓他去找前日帶我們看光福坊宅子的牙人,問問今日能不能再去看看。」


  應聲進來的是朱蕾,她口齒清楚地複述了一遍,確定沒說錯,就出去傳話了。


  「羅海一直跟著你么?」蘇阮問。


  付彥之點點頭:「當日就是他跟著我進京,這些年一直在我身邊。」


  「成親了么?」


  付彥之笑著搖頭:「昨日他跟我來,正好遇見麗娘和她丈夫,還問起秀娘,聽說秀娘孩子都好大了,羅海懊惱的,回去喝了一罈子酒。」


  秀娘是蘇家在洪州時雇的幫傭,雖然在蘇家做了幾年奴婢,但沒有賣身,到了年紀,就回家嫁人了。


  羅海其實是付家僕人,付彥之的父親救過他性命,所以就算付彥之母親改嫁,他也一直跟著小主人,不肯離去。他從去了洪州,見過秀娘,就很喜歡人家,不過秀娘很有主意,不願子孫世代為奴,兩人到底無緣。


  蘇阮兩個就順著這二人,聊了幾句別後各自身邊的人事變化,除了都避而不談彼此,氣氛倒是重逢以來最和諧自在的一次。


  某個瞬間,蘇阮甚至想道:也許他們說的沒錯,她和付彥之,只要放下過往,還是可以試著做一對夫妻的。


  但,他真能放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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