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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撫琴

  有侍女在旁焚了香,蘇阮坐到琴案對面, 華維鈞抬頭向她一笑, 問:「夫人想聽什麼?」


  「什麼都好, 你想彈什麼, 就彈什麼。」蘇阮挺好奇他是不是彈琴也如阮咸那般精彩,便叫侍女給自己拿了個憑几,靠上去聽華維鈞彈奏。


  華維鈞便不多說, 左手按弦,右手在弦上一抹, 動人琴音便響了起來。


  蘇阮凝神細聽,這曲子有些陌生, 且曲風充滿慷慨任俠之氣, 不是平常宴飲歡聚時能聽到的,就聽得更入神了些。


  兩個被晾在一邊的男子,見徐國夫人對自己無意, 乾脆回到水邊席上, 一邊聽琴一邊對飲,倒也自得其樂。


  永嘉公主扶著情人的手回來時,瞧見這一幕,不由一笑, 偷偷跟情人說:「竟歪打正著。」


  她本以為蘇阮會喜歡遲應麟那種年輕俊俏會哄人的, 蘇鈴則會喜歡年紀大一點、更沉穩健壯的華維鈞, 哪想到兩姐妹竟然反了。


  不過不要緊, 只要不落空就行。


  她拉著情人悄悄入席, 此時琴曲正到要緊處,華維鈞彈琴的手越來越快,琴音也漸趨激昂,隱隱有兵戈之氣侵襲而來。


  在場之人都覺寒毛直豎,不由自主停下手邊動作,連蘇鈴和遲應麟都從林中走出,倚著涼棚柱子聽得全神貫注。


  華維鈞卻毫無所覺,他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他和面前這張琴,而他正以琴為劍,在他的世界里鋤強扶弱、快意恩仇。


  坐在他面前的蘇阮,聽著琴曲,彷佛親眼看到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身處刀光劍影之中,卻從容不迫、意定神閑,手中寶劍總能毫不遲疑的刺中敵人,直到他遭遇生平勁敵!

  琴聲陡然尖銳,一串急促而嘹亮的樂音直直鑽入眾人耳中——這一刻,在場每個人都覺自己像是遭遇一場直奔要害的襲擊,剛剛躲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樂音戛然而止。


  永嘉公主輕輕呼出一口氣,拍掌讚歎:「維鈞的琴技又進步了。」


  華維鈞正向著面露怔然的蘇阮微笑,聞言才看向公主,欠身道:「是琴好。」


  蘇阮回過神,也忍不住先呼出口氣,才說:「我以後可再也不敢說自己會彈琴了。」又問,「這是什麼曲子?我竟從未聽過。」


  「有人說是《廣陵散》,在下也不知真假,獻醜了。」


  永嘉公主命人送上美酒,邀著大家共飲,並說道:「是不是《廣陵散》都無所謂,好聽就行。夫人若喜歡,讓維鈞教你此曲可好?」


  蘇阮有些心動,但覺得公主在這個場合說這話,好像有點別的含義,正要婉拒,華維鈞說道:「此曲其實不難,只是須得練習,在下謄抄一份曲譜,送到府上可好?」


  「好啊,多謝你。」蘇阮欣然接受。


  永嘉公主笑道:「夫人別輕易放過他,維鈞不光琴彈得出神入化,劍舞也跳得好極了,只是輕易不肯顯露,非得是酒喝多了才行。」


  蘇鈴聽見,便笑道:「是么?那可得多敬他幾杯,叫他快點醉了才好!」說著就催遲應麟代自己去敬華維鈞。


  遲應麟非常聽話,自己提著酒壺就來敬華維鈞。華維鈞也沒拒絕,跟他連著對飲了六杯酒,喝得遲應麟面上泛紅,敗退而去,他自己卻面不改色。


  接著另外兩個落單的男子也輪番來敬,眨眼間就喝空了四壺酒,華維鈞還是沒看出有醉意。


  蘇阮怕再鬧下去不好看,忙出面制止:「好了好了,劍舞下次再看也不晚,今日聽了兩首妙曲,已然心滿意足。」


  她出面解圍,自是沒人再有話說。


  此時正好外面下起小雨,永嘉公主就提議轉去廳中繼續飲宴,一行人從藤蘿遮蔽的涼棚中魚貫而出,輪到蘇阮時,華維鈞上前一步,接過侍女手中的傘,遮到她面前。


  蘇阮愣了一下,華維鈞坦然一笑,低聲道:「多謝夫人解圍。」


  蘇阮想說不必,後面永嘉公主已笑道:「夫人放心走吧,這傘夠大。」


  蘇阮下意識看了一眼傘,確實不小,只得邁步出去,華維鈞跟在她身旁,側身而行,在她身側留出足有半臂之遠的距離。


  這真是個很難讓人不對他心生好感的人。


  舉止穩重,不輕浮,有分寸,又琴技驚人。可這樣的人,又是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的呢?從他琴曲之中,明明聽出身有傲骨、志向遠大,為何他甘願給永嘉公主的宴席做陪客?


  「夫人這邊走。」


  在蘇阮出神之時,華維鈞突然出聲提醒。


  蘇阮回神,看了眼他指的方向,是要上台階,便提起裙子,緩步上去,順勢問道:「你常來公主這處別館?」


  「這是第二次來。」華維鈞隨著蘇阮的腳步,走得很慢,「上次是今年早春,各地士子齊聚京城,公主宴請幾位名士,叫我來見見世面。」


  說到這裡,他回頭看了一眼,見永嘉公主離得不近,就低聲和蘇阮說:「我就是那次喝醉了,提起寶劍撒酒瘋,他們還當我是跳劍舞,紛紛給我叫好,真是慚愧。」


  蘇阮實在忍不住,掩面笑出了聲。


  「所以,今日我要是再喝醉了,去拿寶劍,夫人千萬記得,離我遠一點,莫要誤傷了。」


  蘇阮笑得更厲害了。


  華維鈞一臉自嘲,等蘇阮笑夠了停下,他接著又說:「反正實話已經說了,我再多說一句可能冒犯夫人的話,希望夫人聽了,莫要責怪。」


  蘇阮笑意還沒全收斂,就彎著眉眼看他,等他語出驚人。


  「其實我今日,是為了琴來的。」


  蘇阮沒懂:「琴?」


  華維鈞鄭重點頭:「剛才那張琴,夫人沒上手一彈,真是太可惜了,聽說是魏晉名士嵇公彈奏過的名琴,尋常宴客,公主都不捨得拿出來。」


  「是么?」


  華維鈞又一次點頭,蘇阮就笑道,「所以你今日是為了彈這好琴,才勉為其難來的?」


  「不不不。」華維鈞搖頭,「不勉強。有好琴可彈,還有人焚香伺候,加上美景美酒……」


  他目光大膽地落在蘇阮臉上,令人幾乎以為他下一個詞就要說「美人」,華維鈞卻垂眸一笑道:「還有夫人的美妙阮曲,此番維鈞,真是不虛此行。」


  蘇阮名阮,對這個字本就比較在意,讓他這麼一形容,心裡更覺異樣,便沒答話,徑自上台階往廳中去。


  華維鈞有點驚訝,但仍很快就跟上了蘇阮的步伐,低聲認錯道:「果然還是冒犯了夫人。我這個人,生於鄉野之間,禮儀粗疏,還請夫人……」


  「生於鄉野之間?」蘇阮不信,「那你從何處學的古琴?我瞧你技法嫻熟,至少練了有十幾年了吧?」


  「瞞不過方家,我七歲開始學琴,至今十五年了。」華維鈞說完這句,似乎有點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道,「早年經歷,實在一言難盡,改日夫人有暇,若不嫌棄,我再說給夫人聽吧。」


  這時他們已經到了廳堂檐下,華維鈞收了傘交給侍女,蘇阮這才發覺他另一邊肩頭都濕了,忙叫侍女拿布帕給他擦。


  自己旁邊站著說道:「沒什麼冒犯的。我只是有點疑惑,你既心有志向,公主也有提攜之意,為何……」


  華維鈞接過侍女拿來的布帕,一邊擦肩頭的雨水,一邊走向蘇阮,低聲答道:「維鈞學琴,並非為此。」


  他們都已經到了門口,卻不進去,只站在這裡說話,時間長了未免奇怪,而且這種場合也確實不適合談得太深,蘇阮便沒再問,轉頭進了廳中。


  這一日的宴飲,到了後半廳中這段,漸漸有些乏善可陳,所以雨一停,蘇阮就提出告辭,永嘉公主也沒深留,約了改日再聚,就送她們走了。


  蘇阮回去頗覺疲憊,早早就睡了。第二日又下了一日雨,她懶怠動彈,想起華維鈞的超卓琴技,便叫找出聖上賜的琴來,自己撥彈著練習了一天。


  到晚間她才想起來,跟麗娘嘀咕:「大姐倒挺沉得住氣,我以為她會來和我談談呢。」


  麗娘不解,蘇阮就悄悄和她說了席上的事,麗娘聽得咋舌不已,蘇阮卻笑道:「有什麼的,我早聽說京中貴主愛養男寵。你不覺得這樣也好么?大姐有個寄託,免得她東想西想的,又去惹別的事。」


  「那……您……」麗娘小心探問。


  「我什麼我?」蘇阮斜她一眼,「一個冤家我都理不清楚,我哪有閑心惹這些?」


  麗娘偷笑,見蘇阮又瞪她,忙說:「也不知道郎君到東都了沒有?」


  「哪有那麼快?他才走了九天……」


  話沒說完,就見麗娘又笑起來,蘇阮恍然發覺自己竟算得如此清楚,頓時惱羞成怒,把麗娘趕出去,自己翻身睡了。


  到得天明睜眼,窗中透進日光,天已晴了。


  蘇阮起來梳洗,麗娘早早溜進來,附在她耳邊悄聲說:「您說的那個美少年,昨日去了隔壁府里,到現在都沒走。」


  蘇阮:「……」


  她實在沒想到姐姐如此性急,食不知味地吃過早飯,正打算備車進宮,和小妹講這件事,門房上就來回報:「夫人,一位自稱叫華維鈞的郎君,來給您送曲譜。」


  旁邊聽命的麗娘唰地一下扭過頭,直直盯著蘇阮。


  蘇阮:「……請到廳中奉茶吧。」等人領命去了,才對麗娘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送曲譜。而已。」


  麗娘深吸口氣,憋出一絲假笑:「那奴婢陪夫人去見見?」


  蘇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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