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刺痛
從楓林出來后, 他們在一處視野很好的草地上鋪了氈毯,蘇阮叫人把從家裡帶來的瓜果擺上, 又要自己煎茶。
「前面鄭王別館有一口好泉,我去討些泉水來, 再生火煎茶吧。」付彥之說。
「也好。」蘇阮說著,看一眼旁邊端坐, 故意不看他們的薛諒,「讓二郎和你一起去吧。」
薛諒裝沒聽見,薛諳就戳了戳二兄手臂, 薛諒才不耐煩道:「三郎去!」
薛諳:「……」
付彥之沒勉強,笑著叫薛諳:「也好, 三郎同我去吧。」
薛諳點點頭, 起身接過水壺, 和付彥之一同走了。
他們兩個一走, 剩下薛諒和蘇阮,他又立刻後悔——剛剛應該跟著同去的,總比留下來, 不想說話, 又受不了這樣尷尬的安靜要好。
「二郎口渴么?」蘇阮見薛諒呆坐,就主動開口,「要不先喝點水?」
薛諒想說不用,卻又真的口渴了, 糾結了一會兒, 才點點頭。
旁邊服侍的朱蕾偷笑, 上前給他倒了水。
蘇阮看薛諒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又說:「這葡萄是新摘的,又酸又甜,你嘗嘗。」
薛諒往几案上瞧了一眼,葡萄紫嘟嘟的,還掛著糖霜和水珠,他不由口中生津,默默提了一串葡萄吃。
蘇阮打量他幾眼,見薛諒眉眼長開許多,與薛伯父十分相像,眉宇間卻自帶一股無所畏懼的氣質,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我不想同你說話。」薛諒突然說。
蘇阮:「啊?」
薛諒:「所以你別看我的臉色了。」
蘇阮:「……」
她忍不住笑問:「那你為何不想同我說話?」
「就是不想。」
「總有個緣故吧?我又沒得罪過你。」
薛諒終於看了蘇阮一眼,又回頭看了看,見付彥之兩個還沒回來,他才說:「我不能原諒背叛。」
蘇阮一愣,繼而感到難堪,最後反過味兒來,又有點無語,「好像也沒人要你原諒吧?」
薛諒語塞。
蘇阮嘆口氣:「你也是這麼想你阿兄的?」
「不關你事。」薛諒剛才沒答上來,這會兒倒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確實不關我事。」蘇阮笑了笑,「反正我也不嫁到你們薛家去,不用看著薛伯父薛伯母為了你們兄弟不合神傷,也不用看著三郎左右為難、不知所措,我只要勸著你阿兄看淡此事就好了。」
薛諒:「……」
蘇阮看他一副很生氣、又說不出話的樣子,笑得更愉悅了些,「他大概一時半刻還做不到,畢竟是親兄弟。雖說不同父,但他看著你出生長大,帶著你讀書習字、嬉鬧玩耍,情份到底不同。」
薛諒聽她說話,不由自主想起從前兄弟相處的情景,心裡一時有些難受。
「不過不要緊,只要你一直不肯原諒他,不同他說話,他總會看淡的。」
薛諒:「……」
蘇阮拎起一串葡萄來,叫綠蕊過來幫自己剝皮,然後繼續扎薛二郎的心,「兄弟如手足,但人也不是只有一隻手,慢慢就習慣了。真正看不淡、習慣不了的,大概只有父母吧。」
她說完這句,就吃起了葡萄,不再理薛諒。
付彥之和薛諳帶著泉水、及鄭王別館非要送的一籃子蓮蓬回來時,就見這兩個安安靜靜地,各看各的風景,彷彿互不相關的兩個人。
「怎麼還附贈了蓮蓬?」蘇阮先站起身,笑問。
「鄭王別館的管家同我認識,說是剛採的,清甜,叫我們嘗嘗。」
付彥之將蓮蓬遞給朱蕾去剝,自己挽挽袖子,要生火烹水時,薛諒突然起身過去,自顧拿著蒲葵扇,點起茶爐來。
薛諳驚訝地看向付彥之,見兄長同自己一樣驚訝,就又看向蘇阮。
蘇阮一笑:「三郎辛苦了,坐下來吃點葡萄吧。」
薛諳答應一聲,把水壺送到二兄那裡,轉頭回來坐下,擦了手吃葡萄。
付彥之挨著三弟坐下,意帶詢問的看蘇阮,蘇阮卻不解釋,還塞了顆李子給他。
他只好暫且放下,指點城中景緻,一一介紹給蘇阮和薛諳。等薛諒煎好茶,幾人喝了,天已不早,他們出去登車上馬,打算回家,下次再去雁塔遊覽。
半途蘇阮要轉彎向北回親仁坊,付彥之就讓兩個弟弟先回去,「我送一送她,晚飯前回去。」
薛諒裝沒聽見,繼續拍馬前行,薛諳笑著答應一聲,追了上去。
付彥之送蘇阮回到家,蘇阮不等他問,就把自己怎麼和薛諒談的都說了。
「……」
付彥之聽完,先是呆了呆,然後就笑出了聲,「還是你有辦法。」
「我這是辦法嗎?」蘇阮自嘲,「我這明明是反擊。」
臭小子,哪輪得到他來說什麼原諒不原諒?
付彥之忙收斂笑意,稱讚道:「反擊得好,反擊得妙!」
「其實我說的也是實話,他若始終這麼彆扭,最難過的一定不是你我。我娘臨終之前,最擔心的就是我們姐妹不親,不能相互扶持。」
付彥之驚訝:「你們姐妹不是很好么?」
說到這個,蘇阮就有些意興闌珊,「我同娘娘是很好,但大姐,我常常不知她在想什麼。她也不肯聽我的勸,如今也就娘娘說她,她能聽幾句吧?」
付彥之想起代國夫人賣消息給林思裕,就說:「她這麼做,一定有緣故,你先別急,等等宋子高的消息。」
宋子高沒讓他們等很久,就在蘇阮辦接風宴前一日,確切消息來了。
「此事似乎與晉國公有關——他的任命剛下來,司農少卿,聽說是林相親自提名的。」
蘇阮難以置信:「晉國公?她就為了一座宅子?」
付彥之不明白:「什麼宅子?」
「晉國公府送了她一座宅子!」蘇阮氣得要命,「早知如此,我當初不如要了光福坊那座宅院,也免了這些事端!」
「怎麼還與光福坊有關?」
蘇阮壓抑怒氣,把事情前後經過講了,「我以為她會去找娘娘,哪想到她居然……」
付彥之伸手給她拍背,安撫道:「莫氣,莫氣,事情都過去了,再生氣,只會傷身。」
話是這麼說,蘇阮又哪能這麼快消氣?
「她有這精力,怎麼不為自家人想想?學堂兄才封了個吏部郎中,到別人那裡,一出手就是從四品少卿,真大方!」
「我倒覺著,以代國夫人的眼界,還是讓她只操心外人好了。」
蘇阮:「……」
雖然自己姐姐確實沒什麼眼界,她還是瞪了付彥之一眼。
付彥之笑道:「而且四兄得任吏部郎中,聖上顯然有意重用,朝中凡六品以下官員任用,都要經過吏部司,職權之重,非司農寺可比。」說到這裡,他湊近蘇阮,低聲補充,「過得幾年,還可順理成章升任侍郎。」
蘇阮聽完,心氣稍平,又好奇:「等你回朝做官,最想做什麼官?」
付彥之小聲說:「當然是宰相。」
蘇阮撲哧一笑,推他一把:「同你說真的呢!」
「我也是說真的啊。」付彥之一臉真誠,「哪個做官的,不想當宰相?」
「我說的是眼下。」
付彥之看她神色,氣惱已經消去,就不再逗她,認真道:「我當然還是想繼續做中書舍人,不過恐怕不能了。到時看聖意吧。」
蘇阮想想也是,就把這茬放下,另問:「你說明日宴飲,要不要請宋子高來?」
「明日不是家宴么?以後再請他吧。」
蘇阮也覺著明日並不合適請宋敞來,她和付彥之畢竟還沒成婚,而且這次除了蘇家的人,她也只請了付彥之三兄弟。
她還是借了永嘉公主的別館。這間別館在勝業坊,別的沒什麼出奇,但培育了不少名品菊花,這個季節,正適合持螯賞菊。
付彥之那日雖然逗了蘇阮兩句,卻並沒幹涉她,畢竟徐國夫人府的園子還沒修好,也確實不方便待客。
客人們也都很滿意,蘇鈴還想自己養幾盆菊花觀賞,又問起蘇阮府里園子幾時能修好。
「月底吧,到時我再請大夥到我府里去。」蘇阮笑答。
蘇鈴笑嘻嘻地,「怎麼這麼久?莫不是……」她壓低聲音,「那個華郎君故意拖延吧?」
「沒有,一早說的就是八月底完工。」蘇阮否認。
「他還住在你府里?」
這話太有歧義了,蘇阮正色解釋:「只是借住在府中下人房,華郎君也是想儘快完工。」
崔氏看姐妹倆一來一往,蘇阮似有不悅,便接過話說:「對了,二姑之前留心過京中宅子,四嫂同我說,堂伯已得了任命,該儘快搬出去,問我知不知道哪裡有差不多的宅子,我就想著問問你。」
蘇阮還真替蘇耀學一家留心了,就說:「我叫牙人打聽了,四嫂哪日想去看,我叫他帶你去。」
姑嫂幾個就談起宅邸的事,屏風之外,男人們則在恭賀蘇耀學。
蘇耀學對自己這個官職十分滿意,很有些躊躇滿志,喝了大夥敬的酒之後,還勉勵薛諒薛諳兄弟,給他們傳授了一些應考的經驗。
薛諒自上次被蘇阮刺過後,雖沒有本質上的改變,同他兄長和好如初,當著人卻知道裝一裝兄友弟恭了。出來赴宴,也沒再綳著不說話,對蘇耀卿、蘇耀學兄弟都很恭敬,此刻聽蘇耀學說話也聽得很認真。
付彥之心滿意足,回去就跟母親講了,「阿阮真是聰慧,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盧氏笑道:「你想到也沒用,這話只有阿阮說了才合適。」
「您說的是。」付彥之覺得心情異常輕鬆,「兒同阿阮說好了,後日去慈恩寺遊覽雁塔,阿娘一起去吧。」
「我就不去了,家裡還有事忙。」
「是不是永樂坊新房……」
盧氏打斷兒子:「你別管,我早說了,婚前這段時日,你只管同阿阮好好相處,早日把心結解了,才是正經大事。其餘瑣事,有我呢。」
付彥之心中暖洋洋的,彷佛身後一下有了倚靠,遺落在少年時代的許多東西,也都在這一刻,悄然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