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胎記
陸瀟瀟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挪到車頭去看兄長。可能是因為學過騎馬的緣故,他駕起車,也又快又穩。
她本想同他說幾句話,但一瞥眼看見他額角的細汗,她不由地一怔,一些雜亂的思緒浮上心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名為不安的情緒。
上輩子他雖然變成那個樣子,卻站在了權力的巔峰,富有四海。以她的立場,她希望他遠離那些破事,做個善良正直的好人,平平穩穩過一生。可子非魚,焉知他自己是怎麼想的?
如果有一天,他得知她強行改變了他的人生,他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怎麼了?」陸景行一瞥眼看出了她的不對勁兒,騰出手就去試她額頭,語含關切,「是不是又發熱了?」
「不是不是,我好著呢,剛睡醒。」陸瀟瀟連忙搖頭躲避,但還是給他掌心碰到了額頭。微涼的觸感讓她瞬間清醒下來。她想了想,小聲道:「我就是有件事想不明白,想著你比我聰明,想問問你的看法。」
陸景行挑了挑眉頭:「你說。」
「哥哥,如果我們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到最後我們會有權有勢特別富有,但我們都變了,變得誰都不認識誰,我可能還會瞎,會死,死的特別慘,再也見不到你,只剩你孤零零的一個人……」陸瀟瀟眼眶微微發紅,也不曾留意到身旁兄長血色盡褪的臉,她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另一條路沒錢沒勢,可能會很窮。不過我們一直都很要好,過著很平淡的幸福生活……你會選哪一條?」
她承認她這問題問的很有傾向性和引導性,所以她抬了頭看他,在等待他答案的過程中,心虛而又緊張。
陸景行唇角微揚,黑眸盯著她,良久才道:「你是做什麼稀奇古怪的夢了?小腦瓜里怎麼凈裝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對,對啊……就是夢到的。」陸瀟瀟理不直氣也壯,她拉了拉他的衣角,「哥,你說嘛,到底選哪一條?」
「我選你。」陸景行靜默一會兒,聲音很低,「瀟瀟,哪一條有你,我選哪一條。」
他怎麼可能捨棄她?
陸瀟瀟本意不過是求個心安,卻不想聽了他的話后,鼻腔一酸,眼窩有些發熱。她「嗯」了一聲:「我也是。」
回到車廂后,她的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
真好,還能有次重新開始的機會,還能再次選擇人生。
他們這一路非常順遂,有馬車自然比之前兩人徒步行走要快許多。兩人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晃晃悠悠,待到七月中旬,就到了江浙一帶。
期間他們每到一地,都會順帶買一些當地特產,到下一地時賣掉,順手的事,賺的不多,不過倒也能維持路上花銷。
等他們到揚州時,手上還有不少閑錢。
但這只是權宜之計,陸瀟瀟也不願意兄長成為一個賣貨郎。
這幾個月里,她除了有意無意給兄長講一些教人向善的人生小故事,考慮更多的是今後如何生存。
她自私地左右了他的人生,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這輩子過得太差。
「我們留在揚州怎麼樣?」陸景行跟她商量。
「好啊。」陸瀟瀟點頭,只要遠離那些人那些事就行。她期待滿滿,說出自己的想法,「我們可以把馬車賣了,加上手頭的錢,賃一個院子先住著,我會做針線,也能調製一些胭脂水粉,抄書、代寫書信也行的。可能日子會清貧一點……」
她話沒說完,就被陸景行打斷。他長眉一挑,薄唇微勾,屈起食指在她光潔的額頭輕敲了一下:「想什麼呢?哪裡用得著讓你操心錢的事情?你忘了我以前都學過什麼了?」
不痛,陸瀟瀟嘻嘻一笑,作勢捂住了額頭:「我當然記得,你無所不能嘛。」
當初還在晉城時,養父陸老四對他們兩人的要求完全不同。兄長陸景行學文修武,涉獵甚廣,而她只是順帶著學一點。陸老四之所以收養她,是覺得陸景行性子有點怪,想找個同齡人給他作伴。
誰知到了育嬰堂以後,陸景行在一群大小不等的孩童中選了她,而她也抱著他的胳膊不肯鬆開。因此得以被陸老四領走。
其實在後來的相處中,她不是很明白養父為何會說陸景行性子怪,因為對她而言,他曾是她能想象出的最好的兄長的模樣。
陸景行辦事極快,兩人剛商量好先在揚州落腳,不出兩日,他就將馬車轉手出去,又帶著陸瀟瀟一起去看院子。
「西街那邊有一戶人家,想要把房子賃出去。一進的院落,不大,不過倒還乾淨整潔。你隨我去看看,若是能看得上,咱們就先賃下。」
「就咱們倆,一進夠住了。」陸瀟瀟忙道,「只要能住就行。」
七月的天,暑氣未退。兩人早早出發,前往西街而去。
陸瀟瀟聽兄長提過,知道這戶人家姓齊。夫主早逝,妻子帶著兒子改嫁到了臨街。這邊的宅子沒人住,是以先賃出去。
兩人行了約莫有兩刻鐘,陸景行瞧了她一眼:「用不用歇一會兒?」
「不用不用。」陸瀟瀟連連擺手,「我又不累。」她現在還在興奮中,對即將看到的「新家」滿懷期待,只覺得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力氣。
「可我累了。」陸景行慢悠悠道。
「啊?」陸瀟瀟有點意外,他一向身強體健,竟然感到累了么?很快,她又想到:這兩天,她待在客棧里等消息,而他則出去打聽院子、賣掉車馬,跑東跑西,覺得感到疲憊也正常。是她只顧著自己,忽略了他。
這麼一想,她不但能理解,還感到絲絲愧疚:「那咱們就歇會兒。反正咱們出門早,現下還早著呢,不急。」
「嗯。」陸景行忽然牽了下嘴角,伸手遙遙一指茶肆的幡旗,「去喝杯茶?」
「好。」陸瀟瀟毫不猶豫地點頭,跟他進了茶肆。
這茶肆不大,此刻人也不多。他們相對而坐,要了一壺茶。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陸瀟瀟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她一偏頭,捕捉到東南方向一人尚未收回的目光。
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皮膚白皙,相貌秀麗。兩人視線相對,她歉然一笑,低頭飲茶。
陸瀟瀟有點莫名其妙,下意識回之一笑。
過得片刻,被窺視的感覺又來了。陸瀟瀟猛地向那婦人看去,卻見對方若無其事移開了視線。
陸瀟瀟感到不自在,她身體前傾,小聲對兄長道:「哥,我覺得那個人在看我……」
「誰?」陸景行學著她的模樣,也微微壓低了聲音。
「東南方向……」陸瀟瀟待要悄悄指給他看,已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到了跟前。她一偏頭,就看見婦人的臉。
「姑娘……」
陸瀟瀟微驚,下意識站起身。與此同時,那婦人手中的茶盞結結實實合在了她的右臂上。
「……啊。」陸瀟瀟禁不住低呼出聲。
天熱,這茶也不燙,是以並未燙傷。不過濕衣黏在手臂上,也好受不到哪裡去。陸瀟瀟擰了眉,頗覺窩火。
「你怎麼樣?沒事吧。對不起啊,我……」那婦人一臉歉意,手忙腳亂,作勢要幫她擦拭整理。
陸瀟瀟心中狐疑萬分,連連推脫著不肯。但她不過十歲稚齡,論力氣,又怎能比得過一個成年人?須臾間,就被對方擼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瑩潤如玉的皓腕。
「哥!」陸瀟瀟匆忙向兄長求助。
陸景行神情冷然:「放手!你要做什麼?」
陸瀟瀟的手被人緊緊攥著,間或有淚珠掉在了她手臂上。她困惑而又害怕,想抽出手臂,卻沒能成功。
「湘兒,你真是湘兒……」那婦人滿臉淚痕,又哭又笑,「你這兒有個疤痕,和湘兒一樣的。湘兒,我的湘兒……」
陸瀟瀟懵了:「什麼?」
「湘兒,我是娘啊,我是你娘……」婦人說著就要把她往懷裡攬,卻被陸景行給攔住了。
他將陸瀟瀟護在身後,直視婦人,面無表情:「這位夫人,你嚇著舍妹了。」
「我,我……」婦人似是理了理思緒,慢慢回答,「她是我女兒。」她為自己辯白:「我不是要嚇她,我是她娘,她是我女兒。我一看見她,我就知道她是,她胳膊上……她真的是,就是她……」
她語無倫次,陸瀟瀟則疑竇叢生,事實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陸景行回眸看了她一眼,迎上婦人:「她是你女兒?有什麼證據?」
「有的,有的。」婦人連連點頭,「除了胳膊上有個很小的疤痕以外,她的背上,有個指甲蓋大小的紅印,是胎裡帶的。我是她娘,又怎麼會認錯?」
陸景行輕哼一聲,神色莫名:「是么?」
陸瀟瀟輕輕扯了扯兄長的衣衫,心中滿是驚駭。這個奇怪的女人並沒有說錯,她背上確實有一塊紅色胎記。
她胳膊上有疤,還可以解釋為那個女人剛才擼起她袖子看到的。但背上紅印這件事,那女人絕對不可能隔衣知道。就連她自己,也是上輩子剛雙目失明時,行動不便,侍女幫她沐浴時發現后告訴了她。
有玉戒認親在前,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可能找到親人的喜悅,而是濃濃的不可置信。
今天的事情太奇怪了,進茶肆喝杯茶就能喝出一個親娘來?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懷疑,兄長提議進茶肆是有意為之,就是為了安排這一幕。但很快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怎麼可能呢?他們雖然自小一塊長大,但一直規規矩矩。他絕不可能知道她背上有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