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錦囊巧收將 秋雨初亂佛(一)
玄旻對穹州一帶的情況並不十分了解,他也知道景杭送來的情報必定有所隱瞞,但僅憑這些東西他也能夠大致掌握當地情形,再加上太子府來人還送來了最近穹州附近發生的兵戈事件,也就更有利於他進行下一步安排。
景棠送來的消息稱,宋適言手下的人馬在最近的兩個月內跟穹州守軍發生了三次正面衝突。而因為之前穹州發生飢荒,導致周圍地域的糧食補給出現了問題,也對軍隊供糧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響,所以儘管宇文憲帶兵守城,但短期內發生這樣連續性的武力交鋒,對整個陳軍的士氣還是有所影響的。
這件事傳入建鄴之後便引起了今上重視,中朝下令調撥糧餉的同時也發布了調兵的命令,然而實際調往穹州的兵力卻沒有達到上令的要求。中朝問起時,相關官員只說被調地方因遭受飢荒而時常有亂民暴動,當地官府的官差人手並不充足,曾經請掉軍營士兵協助,眼下還未恢復元氣。今上為此曾力斥地方官員無能,甚至直接撤換了相關人員,然而因為如此動靜,那原本要調動的兵力也就此擱置了。
玄旻聽聞說這樣說起時不屑笑道:「他們是真抽不出人手來。」
聞說正當沉默,就見有家奴前來,說是有人送來名帖要約見玄旻。
玄旻看后即刻赴約,最後見到的正是喬裝出行的景棠。
兩人見面之後彼此心照不宣,景棠一見玄旻入座便問道:「六弟來得及時,可是已經有了對策?」
「以不變應萬變。」
「按兵不動?」景棠疑惑道,「這合適么?」
「穹州的糧倉都得到補給了?」
景棠搖頭道:「還未。」
「勝敗乃兵家常事,但行軍打仗如果沒有充足的後備,要贏可就難了。」玄旻蹙眉分析道,「因為之前大力鎮壓亂黨一事,導致他們怨氣衝天,所以他們才趁穹州飢荒這個空隙發起進攻。對他們來說,這一仗勢在必得的機會很大,而對我軍就不見得如此了。」
「這我自然知道,但眼下周邊調軍的事也行不大通,這次如果能守住穹州,力挫那些亂黨的銳氣就再好不過了。」
「那些亂黨潛伏了五年,如今是第一次發動這種規模的進攻,他們必然是對穹州以及周邊的情況調查清楚的。大哥你想,穹州附近除了宇文將軍坐鎮之外,還有誰在。」
景棠定神沉思,在腦海中將穹州的情勢再仔細想了一遍,突然道:「艾和城是付易恆在守,不過我與他素來都沒有交集。」
「所以他可以是別人的人。」
景棠盯著玄旻大有種難以置信的意思,壓低聲音問道:「他是誰的人?」
玄旻並未立刻作答,依舊挺著脊樑端坐,見景棠眼底追問的神色越發濃重才開口道:「只要不是自己的人,就都可能成為障礙。」
玄旻看似平靜的眉眼卻讓景棠覺得正傳遞著一股壓迫的力量,他暗中驚訝於玄旻這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將玄旻的話又思索過一遍之後,他頗有顧慮地問道:「你是要除掉付易恆?」
「朝中最有聲望也是各占軍功的統共三位將軍,趙進將軍常年駐守西北,宇文憲與付易恆兩位將軍則都身在西南之境。雖然他們平素並無交惡,不過大哥可別忘了,當年攻入弋葵的首功被康王跟宇文將軍搶了,付將軍對此是不是會有不滿,就不得而知了。」
玄旻故弄玄虛的口吻令景棠深以為然,當下他並不插話,只讓玄旻繼續說下去。
「軍功對軍人而言的重要就好比政績對中朝各位大人的意義,當初攻破弋葵后整個梁國就此覆滅,康王跟宇文將軍得了多少好處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宇文將軍甚至因此坐到了跟付將軍平起平坐的位置。讓一個後生晚輩突然與自己比肩而論,作為前輩的付將軍大約也會有不甘吧。」玄旻為景棠倒茶,慢悠悠道,「然而宇文將軍與大哥交好並不是秘密,也就是說付將軍想要壓過宇文將軍有兩條路。其一,投靠大哥,借用大哥的勢力打壓宇文將軍,但這五年來,他並沒有這麼做。其二,藉助別人的勢力與宇文將軍抗衡,大哥可以想想,現今西南連帶洛水以西的兵力是不是制衡在他二人手中?」
景棠琢磨一陣,豁然開朗道:「正是如此。我也是大意了,竟然沒有察覺到這中間的蹊蹺,難怪先前要他調兵支援穹州,他卻推三阻四,原來是這樣。」
「付將軍是一介武夫,忠心報國他還是應該知道的,既然是中朝下的命令,他並不敢忤逆。可做又做不全這種表面功夫,我以為倒不是他能想到的。」玄旻拿起茶盞正要飲茶又聽景棠急切追問,他便只好道,「大哥還想不明白?這世上有個詞叫同仇敵愾。」
景棠輕聲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后驚覺道:「你是說靖王?」
玄旻輕吹了手中的茶水后才啜了一口。
「必然是了!」景棠篤定道,「我以為他不過仗著父皇寵愛,在中朝為非作歹,原來已經暗中串通了付易恆。這次穹州之圍,想來就是他授意的付易恆屯兵不發,好讓宇文將軍吃了宋適言這個虧。」
景棠忽然想到什麼,拍案驚道:「他這次之所以不惜跟六弟你正面衝突也要將靈徽帶走,想來就是要通過靈徽暗中勾結宋適言。在宇文將軍不敵之後,讓付易恆接管軍務。他賣了宋適言那麼大一個人情,加上靈徽勸說,也許宋適言就當真聽了他的話而假意跟付易恆交手,到時候亂黨退散,軍功就成了付易恆的,西南大軍的軍權也想必就到了付易恆手裡,那靖王手底下也就握住了西南的命脈。如此想來,此人心機之深,當真令我日夜憂慮。」
「靖王就算確實有這樣的心思,如今不也被大哥察覺了么?」
玄旻一問當即讓景棠喜上心頭,這就揚聲笑道:「不是六弟提點,我也不會這麼輕易地知道他的詭計。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明白了他的心思,但要如何做才能破了他這一計?畢竟靈徽都已經到了他身邊,我們也沒有可以牽制亂黨的籌碼。」
「所以我請大哥暫時按兵不動,甚至必要的時候丟掉一兩座不必要的城池也無不可。」
「這樣不就遂了靖王的意?」景棠驚惑之後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
「大哥若是不信我的話,今日何必約我前來?」玄旻作勢要走道,「我正好要去秦國公府上拜會,不叨擾大哥了。」
景棠見狀忙拉著玄旻道:「並非我不信你,只是我有我的顧慮,萬一真的讓付易恆……」
「這軍功付易恆敢拿,我就有辦法讓他吐出來。」
景棠狐疑道:「當真?」
玄旻又要假意離去,景棠再將他拉住,再三考慮之下只有妥協道:「就聽你這次,我這就回去給宇文將軍修書,按照你說的辦。」
於是二人就此分手,結束了這次的秘密見面。
事後景棠果真立即回太子府修書給宇文憲,命他稍作抵抗之後放棄穹州退守他城。他又恐宇文憲不肯在這件事上低頭,便在信中多番勸說也極力安撫,這才說動看了那西南大獎。
穹州一帶的梁國舊部在宋適言的帶領下很快攻破了穹州城,一路勢如破竹打到了虎江,已十分靠近付易恆駐守的艾和。
戰報傳回建鄴的同時,還有宇文憲的請罪書。請罪書中陳述了此次兵敗的種種原因,自然也少不得有宇文憲的自我批判作為以退為進的手段,同時他還請求今上將對抗宋適言一事交給付易恆主持,又將付易恆的軍功與在軍中的聲望大大誇獎了一番。
朝會時,宇文憲的這份請罪書被當眾宣讀,有臣工分析過實情之後附議宇文憲的提議,請求今上讓付易恆領兵鎮壓梁國反賊。之後又有更多大臣附和,可以說宇文憲的這一提議得到了幾乎整個中朝的認同。
原本手下大將得以掌握西南兵權對西雍而言是件喜事,然而換將帶來的第一個結果就是軍中內部的整合,事關人員清點。這令深知付易恆手中軍隊藏有貓膩的西雍頓感棘手,於是下朝之後,他立刻修書送往艾和城,要付易恆將空丁的名額全部補上。
朝廷發放給軍中將士的糧餉俸祿是根據當地上報的人數定的,所謂空丁就是當地將領在上報將士數量時虛報的人數。這些在冊的空頭只要不查,便不會有人發現,朝廷如果按照這種名冊發放糧餉就會有多餘的數目,而這些多出的糧餉俸祿自然也就落入了掌管之人手中。
西雍跟付易恆結交之初便有暗中/共享這空頭糧餉的關係,付易恆將每季多得的一部分財務運回建鄴交給西雍。西雍坐鎮國都,自然會為付易恆時刻關注局勢,這些年大大小小的好處也沒有少為付易恆撈到手中,藉以為他在外的軍備力量打牢基礎。
之前宇文憲請求調軍時,西雍便覺察到不妥,他已讓付易恆想辦法將空丁的名頭補上,又借了飢荒的名義拖延了調軍的時間才沒有被人查出來。如今宇文憲用手中兵權作為對他與付易恆暗中交易的一個猛烈打擊,大有魚死網破之意,未免事態擴展,他唯有催促付易恆加緊填補空丁的速度,同時為自己想好後路。
瑟瑟進來時見西雍眉間愁色正濃,她便要退出去,不想還是打擾到了西雍,聽西雍叫她,她才上前問道:「王爺面有難色,是遇到了什麼困難之事?」
西雍起先並未應答,瑟瑟便知道這必定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就繞去西雍身後伸手為他捏肩,藉以舒緩西雍此時擔憂緊張的心情。
肩上的力道正好,瑟瑟又技藝精湛,這樣由她捏了一陣,西雍確實覺得舒服了不少,然而到底不放心西南之事,幽幽嘆了一聲。
瑟瑟改為替西雍捶肩道:「妾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王爺有這般愁緒了。」
西雍拉住瑟瑟的手將她引到身前,又抱她坐在自己腿上,靠著瑟瑟胸口道:「事發突然,出乎我的意料。」
瑟瑟伸手回抱住西雍,柔聲道:「這件事王爺能與妾說么?」
西雍思索之後便大致與瑟瑟說了一番,自然隱去他與付易恆利用空丁貪圖錢財一事,只說因為飢荒引發混亂,再加上亂黨為禍,軍中兵力不足。
「朝廷不是每年都征新兵入伍?難道飢荒嚴重到連壯丁都征不到了?」瑟瑟問道。
付易恆的胃口大,空丁名冊幾乎與軍中實際人數持平,艾和一帶並不是沒有男丁可以征入軍中,只怕忽然大規模強行徵兵會致使軍民失和,被有心之人趁虛而入,到時候局面一發不可收拾就更讓人叫苦了。
西雍自不會與瑟瑟說這些,只無奈道:「自然也是有難處的。」
瑟瑟沉思一陣道:「天下有一至寶,王爺可知道?」
「是何至寶?」
「錢財。」瑟瑟笑道,見西雍看著自己不發話,她便繼續道,「錢財雖不是萬能之物,但若沒有它可就萬萬不能。普天之下唯利驅動者到最後都少不得跟錢財沾邊,成大事之人尚且如此,那些平民百姓若為溫飽生存,到最後不也是為了錢財?」
「王爺說西南受飢荒之難至今還未完全脫離困境,可見百姓生活尚無保障。先不說朝廷賑災的米糧有沒有送到,又或者究竟送到了多少,就是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難道不會在缺糧的時候做出哄抬米價這種自私自利的事?柴米油鹽都是不可少之物,買米不得用錢?錢從何來?」瑟瑟靠去西雍頸間道,「征丁入伍給予補助,並保證為家中老幼提供相應的口糧,有這樣的好處,不怕那些百姓不動心。至於給多少,他們又怎麼會在乎?」
西雍以為這是個好主意,然而如果真要推行這樣的計劃來補充空丁必定需要花費大量的錢財,又不能向中朝申請撥款,依舊讓人頭疼。
「王爺府上的那些幕僚就沒有在這個時候能幫王爺的?」瑟瑟提醒道。
「你是想說唐紹筠?」
被戳穿了心思的瑟瑟只佯裝可憐地看著西雍道:「妾也是為王爺考慮。」
「他確實是個人選,不過其中所需用度實在太大,本王也要好好斟酌究竟如何開口,總不能都讓他一個人擔著。」
「王爺體恤下屬自然仁德,不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就算不要多,他也不該在這個時候袖手旁觀。當時王爺因為他跟清王翻了臉,這麼大一個人情,難道還不夠他還?」
「你這樣針對唐紹筠,莫不是因為靈徽?」
瑟瑟峨眉蹙起,咬著唇委屈道:「王爺就這樣小看妾,認為妾是個不明事理的妒婦么?」
眼見瑟瑟秋水含淚,儼然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西雍忙安撫道:「是本王失言了,你的心意如何,本王自然知道。」
瑟瑟一垂眼,淚珠就落了下來,恰好打在西雍手背上,他抬手到瑟瑟眼前道:「這美人淚燙手,勞煩你替我擦了吧。」
瑟瑟見他有意討饒,這就破涕為笑,取了手絹替西雍將那滴淚擦去了,不想他忽然反握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道:「若這時間本王還有誰能相信,也就是瑟瑟你了。等將來一朝功成,我必不負你。」
瑟瑟靠去西雍肩頭,卻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