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五 報應
「說說看?」康納男爵漫不經心地問道。
看著康納男爵那張神情複雜的面孔,伊文猶豫了片刻。
他一時不知道自己應該從何開口。
實話實說,當他從維特房間的回聲中探聽到真相的時候,他簡直不願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萬萬沒有想到,兇殺案背後的真相,竟然與他近在咫尺!
可他呢?
兇手就跟在他後頭,可他一直都沒有察覺到。
可是……他又該如何向康納男爵開口解釋自己聽到的迴音呢?
如果他把維特的遺言直接告訴康納男爵,康納男爵會不會就此認為,維特死的時候,他在現場,他才是殺死維特的真兇?
凝神思索了一會兒后,伊文緩緩說道:「男爵大人,維特少爺的房門鑰匙上栓了一個鈴鐺。那個鈴鐺,是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在這個世界上,它獨一無二,僅此一件。」
伊文的話,聽上去似乎與這個案件沒什麼關聯,但是康納男爵卻情不自禁地眉頭緊皺。
毫無疑問,伊文和埃德加之間,肯定有一個人在撒謊。
假若伊文說的是真話,那就證明,維特房間的鑰匙,早早地就落入了埃德加的手中,埃德加所謂的「遺失在火災中」,也是一派胡言。
這樣的猜測,想想就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如果埃德加說的是真話呢?
那麼伊文撒謊的動機就值得深思了。或許,他在嘗試用撲朔迷離的話語,誤導他的思緒,從而隱瞞自己的罪行,嫁禍給埃德加。
鑰匙上的鈴鐺,便是到目前為止最為關鍵的線索。
可這鈴鐺,究竟有一個,還是一對?
想到這裡,康納男爵臉上露出了一抹苦澀的微笑。
時至今日,他發現自己並不了解自己死去的妻子,也不了解自己的兒子。
他們之間的關係,好比最熟悉的陌生人。
伊文盯著康納男爵的表情——在男爵的眼裡,他窺見了一絲一閃而逝的疑慮。
他並不完全相信我。伊文默默心想。畢竟,埃德加在男爵府待了這麼多年,要讓康納男爵接受他是兇手的現實,還是很有難度。
或許……我有必要再透露一點東西。
「男爵大人,您知道埃德加真正的身世嗎?」伊文接著說道。
埃德加的身世便是他的作案動機。
儘管剛剛聽到這個秘密的時候,伊文感到難以置信,可這個秘密卻彷彿最後一片拼圖一般,讓整個事件的真相浮出了水面。
只是……康納男爵……他以前知道這個秘密嗎?
「埃德加·德拉根是個沒爹沒媽的流浪兒,」儘管伊文的問題令他感到有些困惑,康納男爵還是耐心地回答道,「幾年前,他餓得皮包骨頭,來我的城堡中討飯吃。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發現他的騎士天賦百里挑一,便收留了他,讓他跟著侍衛隊長做事。看他那麼可憐,就當是做善事吧!」
看來,男爵並不知道那個秘密啊!
想到這裡,伊文再一次對埃德加的心機深感恐懼。
這傢伙……恐怕他幾年前,就在策劃這件事情了吧!
「男爵大人,恕我冒犯,」伊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放慢了自己的語速,「其實,埃德加是您的兒子,一個十多年前、早該死去的嬰兒。」
不出所料,聽到這話,康納男爵臉色鐵青,一雙眼睛眯成了一條狹窄的縫隙。
但是康納男爵並沒有立即否認或是反駁。
顯然,伊文在回聲中聽到的那件事情,切切實實發生過。
埃德加雖然是兇手,可他並沒有撒謊。他做這些事情,確實是為了復仇,以及他所謂的正義。
伊文記得,那天在船上的時候,菲特老闆的岳父瓊斯先生曾經告訴過他,當凱瑟琳離開康納男爵、嫁給德文郡伯爵之後,瓊斯和波爾森把一個漂亮的女奴隸送給了康納男爵,想要慰藉康納男爵受傷的心靈。
伊文承認,從這件事情上看,瓊斯與波爾森確實是仗義的朋友,在他們的勸慰下,康納男爵一點一滴地找回了自信心,踏上了傳奇般的逆襲之路。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人生贏家跌宕起伏的發家史,放在伊文的前世,可以寫成一本網路小說了——
瞧瞧看,心性堅忍、從頹廢中找回自我的男主角,貪慕虛榮、二話不說就「退婚」的女配角,前期看不起主角、被打臉后開始喊「666」的群眾演員,以及陪在主角身邊、不離不棄的好基友,真是一個歷經波折卻又精彩紛呈的故事!
只可惜,不論是故事中的主角,還是像伊文這樣的「讀者」,都忽略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現實與小說是不一樣的。
就算是毫無存在感的龍套,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他們有自己的情緒、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尊嚴、自己的人生。
當時,伊文在聽瓊斯講故事的時候,他記住了康納男爵的蛻變,記住了凱瑟琳的無情,記住了波爾森的唯利是圖,記住了瓊斯的種種無奈。
但他卻忽略了那個被物化的女奴隸。
是啊,她是個奴隸,沒有人生自由,沒有人格尊嚴,甚至在瓊斯的故事裡,她連個名字都沒有,
但她畢竟是個人。
沒錯,被虛榮心所蒙蔽的凱瑟琳對不住康納男爵的一片痴心,可康納男爵,他就對得住他生命中其他的女人了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不論是維特鬱鬱寡歡的母親,還是那個從未被人記住的女奴隸。
他只知道命運對自己的不公,只知道貴族階級對自己的輕視,只知道凱瑟琳在虛榮心的支配下拋棄了他,
可他並不知道,他把自己身上承受的痛苦,又施加在了更多的人身上。
或許康納男爵從未想到過,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女奴隸,會不知不覺地懷上他的兒子;
或許他更想不到,那個出身卑賤的男孩,竟然擁有超乎尋常的騎士天賦,而且一直待在他的身邊,時刻準備著為自己的母親復仇。
伊文忽然想起,當初,當自己提到「父親」這個詞時,埃德加那彷彿受到強烈刺激般的反應。
伊文的父親,是他的良師益友,是他相依為命的、最親密的親人。
然而在埃德加的眼裡,「父親」這個詞,可以和「仇人」、「惡魔」畫上等號。
其他的孩子,往往是承載著父母衷心的祝福,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可埃德加的出生,卻意味著痛苦與折磨,摻雜了父親的憤怒與怨恨,以及母親的血與淚。
想到這裡,伊文情不自禁地想起,埃德加在維特臨死時說的那句話:
「他的榮譽與地位,是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他光鮮亮麗的外表下,隱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罪行。
「塞浦利亞王國的法律,制裁不了他。
「但偉大的父神是公平的。
「我願秉承父神的意志,給予他應有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