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血案:若昭求情
刑部公堂一事發,李若昭就得到了消息,一向把萬事掌握在手中的風波莊莊主第一次把手裏的茶杯摔了個粉碎,最後還不敢相信地又問了一遍:
“杜鬆在刑部公堂上被人刺殺了?”
風吟雪瀾趕緊上前打掃落了一地的茶杯碎片,黎叔頂著若昭灼灼的目光,硬著頭皮答了一聲,“確有此事,楊大人已經開始徹查刺客了。”
“你問仔細了沒有,杜鬆被刺殺的時候楊大人的判決下來了嗎?”
“沒有。”
“那簽字畫押了嗎?”
“也沒有。”
若昭死死抓住輪椅的手一鬆。
“壞了。”
然後她就帶上雪瀾直奔楊文珽府上而去。
李若昭心裏很清楚,這個案子已經人證物證俱全,嫌犯供認不諱,就剩最後一個公堂審理杜鬆簽字畫押,刑部判決就算結下鐵案。但是偏偏在最後一步簽字畫押之前,杜鬆竟然光天化日卻又不明不白被人刺殺了,沒有畫押就意味著封不了卷定不了案,盡管當事人都知道杜鬆就是罪人。
坐在楊府上的若昭依舊從容淡然地喝著茶,腦子卻轉得飛快。她仔細梳理了一下這個案子前前後後牽涉進來的人,風波莊內部自然是沒理由動手殺人的,楊文珽更不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杜家就算救他們這個家主無望,也絕不會選擇在刑部公堂上動手。張懷恩倒是一心希望杜鬆死,但要動手早就動手了,在刑部大牢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讓杜鬆死得無聲無息,絕不會等到在公堂上動手。王朝貴?雖然之前她讓宮裏的霜華查一查王朝貴和杜鬆之間的過節,就算真有什麽過節,杜鬆被判死刑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犯不著偏偏在判決下來之前就派人刺殺他。想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刺殺杜鬆的人不僅和杜鬆有著血海深仇,而且就隻有一次在刑部公堂動手的機會,也就意味著這刺客在朝廷基本上沒什麽勢力。
想到這裏,喝著茶的若昭不動聲色地抬眸,瞄了一眼垂著頭雙手還絞在一起的雪瀾,又不動聲色地把口中的茶咽了下去。
楊文珽直到傍晚才回去,一進門就聽見長公主來府上的消息,他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微笑著走進客廳道:“老臣瑣事纏身,讓長公主殿下久等了,還請殿下恕罪。”
李若昭也露出招牌般從容不迫地微笑,“師叔哪裏話,熙寧不請自來,多有叨擾,還請師叔不要怪罪。”
楊文珽差不多心知長公主的來意,幹脆單刀直入道:“殿下可還是為薦福寺的案子而來?”
若昭也不想和他繞彎子,“正是,熙寧聽說今日刑部開堂審理此案,沒想到突發變故,嫌犯杜鬆被人當堂刺殺,不知……他現在是否還活著?”
楊文珽搖搖垂下的頭,“已經死了。”
“那,他是否簽字畫押?”
楊文珽又搖搖頭,“沒有。”
若昭心頭那一點微茫的希望徹底破滅了,她一口氣一鬆,“師叔打算怎麽辦?”
楊文珽抬起探究的目光看向李若昭,“長公主的意思是?”
“師叔比我更清楚,杜鬆作為嫌犯,就算案情明朗罪行昭彰,沒有簽字畫押,刑部就沒辦法正式判決結案,就沒有辦法把這個罪人徹底釘死在法律的恥辱柱上,不訴諸法律,如何告慰四十六位無辜百姓的在天之靈?如何平息那些在世後人的憤怒?如何對得起我們這些知情人的良心?”若昭一時氣血上湧,喉頭一陣甜腥,她強忍住喉間上湧的血,卻忍不住一陣陣的咳嗽。
雪瀾急忙遞上一杯茶幫她順順氣。
楊文珽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他雖心疼這個天生殘疾氣血不足的小姑娘,但是他並非腦子不清楚之人,長公主前前後後的表現分明就是要把這件事管定了的模樣。對於這個生來坐在輪椅上的病弱寡婦,楊文珽作為她的師叔,除了已經過世的兄長以外,他比誰都要了解麵前這位長公主的神鬼之才。
“長公主是想……”
“熙寧懇請師叔,把這個案子結了吧,就算是……給四十六位亡魂的一個交代……”李若昭抬手行禮,一字一句地懇求道。
“長公主您可知您在說些什麽?”楊文珽知道她來是有求於他,但是他沒想到這位長公主竟然如此直白地說出來了。
若昭淒惻地笑了笑,手上行禮的姿勢卻並未收起,“熙寧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按正常程序結案,就需要師叔偽造一份簽字畫押,熙寧也知道這樣做,有悖師叔做人的原則。”
“那你還如此大言不慚!”楊文珽拂袖而起,不想看到若昭這副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有求於人的模樣,周身凜冽的氣場嚇得雪瀾微微一顫,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教訓學生的模樣。
若昭在他身後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她天生坐在輪椅上,就連皇上太後都不曾跪過。但是這一刻卻突然跪下,因為雙腿沒有知覺而根本無法支撐起身體,她整個人宛如一下子摔到地上一樣,砸出了悶悶的一聲。
楊文珽回頭,卻看見長公主伏在地上靠著雪瀾勉強支撐起身體的樣子。
“你……”楊文珽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許久才恨鐵不成鋼地憤憤道,“雙膝豈能為了這種事而跪?”
若昭推開試圖扶著她的雪瀾,靠雙手讓自己勉強坐在腳跟上,跪好之後她又恢複抬手行禮的模樣,“師叔,我熙寧不跪天地,不跪聖上,卻唯獨跪了師叔。就這一次,隻有這一次,熙寧懇請師叔,熙寧替那四十六位亡魂懇請師叔,按正常程序結案吧。”
多麽諷刺,她李若昭一心想要把罪人送上法律審判,卻偏偏要通過作偽的方式訴諸法律。
“熙寧!”楊文珽一陣心痛,他不知是為這四十六具亡魂而心痛,還是為跪在他麵前的這位長公主而心痛,“你是兄長的得意門生,他教給你的仁義道德,教給你的持善求真,到頭來你就是這樣回報的嗎?”
若昭將行禮的手高舉至首,又重重地伏地稽首道:“熙寧自知辜負了老師、師叔的教誨,無顏麵對師叔,更無顏麵對老師的在天之靈。但事到如今,熙寧隻求為那四十六位無辜而死的百姓申冤洗雪,讓這二十年前慘死的魂靈得以安息。”
“可是罪魁禍首杜鬆已經死了,你明白嗎?你想替人報仇的話,他已經死了。”
“不把杜鬆繩之以法就不算洗雪。”
“你這樣造假,難道不是踐踏我大唐律法的尊嚴嗎?不怕上天降責於你嗎?”
“如上天降罪,所有過錯,熙寧願一力承擔。”伏在地上的李若昭突然支撐起身體,通透、堅定又帶著絲絲絕望的神情道:
“師叔,熙寧相信,人命大於天。”
楊文珽不想看到李若昭這副神情,他轉過身去擺擺手道:“你走吧……”
“師叔……”
“這件事本官會處理的,你走吧,”楊文珽喉結咕嚕滾了一下,聲音仿佛蒼老了十歲,“從今往後,我楊門弟子,不再有長公主您了……”
若昭跪在地上愣了愣,許久,她鄭重稽首三拜道:“熙寧一拜,是為四十六位亡魂謝過楊大人;熙寧二拜,是為拜謝師父、師叔的多年來諄諄教誨之恩;熙寧三拜,是為懺悔辜負師父師叔的教導,有辱楊門之風,從今往後,熙寧行事絕不牽涉楊家,所作所為與楊門絕無幹係。至此一別,熙寧願楊大人身體康健,桃李滿門。”
跟著跪下的雪瀾扯住若昭的袖子,“殿下……”
若昭笑著製止了雪瀾。
背對她們的楊文珽眼睛一酸。
熙寧長公主,曾經是他兄長的第一得意門生啊。那一年,好像是承光二十七年來著的,十四歲的義寧公主李若昕抱著五歲的熙寧公主衝進了皇子們讀書的書房,那時,盛氣淩人的義寧公主指著太子太傅楊文璉道:“憑什麽哥哥們都能入閣讀書,我和昭妹妹卻不能?”
被抱著的熙寧公主揮舞著小手起哄道:“就是就是,憑什麽!”
楊文璉也不惱,笑著安撫兩位小公主道:“公主們也可以讀書呀,”他隨手抽出了《孟子》中的《告子》上下篇遞給義寧公主,“請兩位公主先讀這兩篇,三日之後來下官這兒談談讀書的感想。”
沒想到三日之後義寧公主帶著小妹熙寧公主來找楊太傅談讀書體會的時候,那個五歲的小丫頭竟然振振有詞道:“熙寧並不認同這篇中講的,裏麵說學問之道就是尋找自己走丟的心,那麽就是說學問本在心中,隻是走丟了而已嗎?寫這篇文章的老夫子總說什麽人性本善呀,但是眾人生來皆是無知小兒,談何善惡?還有,這老夫子的比喻甚是無理,將人之心比作雞犬,要是仁心真的生來有之,怎能比作雞犬,雞犬自然之物,本就不是人所擁有,此番比喻豈非自我矛盾?”
楊文璉震驚了一會兒,又笑著問那小公主:“那下官敢問熙寧公主人性本非善,世間之善從何而來?”
若昭用她稚嫩的聲音答道:“人性非善並不是說人性全惡,取善者保存之、光大之,是為聖人之書。育後人,先以教化感之,其次以利導之,再次以法齊之,最不濟者以刑止之,是為構建眾人之公善。”
一來二去,楊文璉深深感覺到這兩位公主在學問方麵不僅刻苦,還頗有天賦,尤其那位年紀小小的熙寧公主,總是能提出和常人不一樣的想法。雖然囿於女兒身,她們倆從來沒有和哥哥們一起上過學,但是私下裏卻得到楊文璉不少的指導,以至於在諸位皇子麵前,在楊文珽這個弟弟麵前,楊文璉從來沒有吝嗇對兩位公主的讚美之意,尤其是那位熙寧公主,那位太子太傅盛讚其為平生第一得意弟子。
而如今,義寧長公主李若昕被遠嫁北燕,剩下的這位熙寧長公主,真的要被逐出師門了嗎?
雪瀾七手八腳地把若昭扶上輪椅,慢慢地向門外推去。推到書房門口時,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蒼涼的聲音:
“熙寧。”
雪瀾生生停住了推輪椅的手。
“你早就知道杜鬆之前是替張懷恩做事的,對吧?”楊文珽想起那天拜訪杜桓府上時看到神策軍的人從後門出去,其實心裏已經有數了。
若昭坐在輪椅上,怔怔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那天你到獄中找杜鬆,就是為了不讓他供出張懷恩。至於你為什麽這麽做,我怎麽可能會不知道呢?”
“我……”若昭張了張嘴,喉嚨裏卻隻發出了這一個音。
“我早就該知道的,”楊文珽突然像一個上了年齡的老人一樣自言自語道,“你智術超群神詭手段,這一年來長安城中頗不寧靜,少不了你在背後的運作吧……
“我雖然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些什麽,但是權力就像是一團烈焰,離得太近,會灼傷自己的。慎之,慎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