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劍閣:虞讓

  臘月初三,李世默一行人進入利州境內金牛道最奇險的路段,朝天峽、望雲鋪一段金牛道開鑿於絕壁之上,腳下就是奔流不息的嘉陵江。


  氣候已然入冬,嘉陵江的江水到了蓄清期,並不像盛夏那般裹挾著泥沙浩浩蕩蕩,江水清冷,江上霧氣也分外清冷。站在絕壁之上俯瞰望不到盡頭的嘉陵江,衰草枯黃,木葉盡落,天地之間一片澄澈與清寒。


  “此處路段險峻,我們盡快通過,到了利州綿穀縣城內再稍作休整。”


  風順著兩山夾穀湧入,雖然凜冽,但沾染了嘉陵江的水汽之後也變得溫柔起來。但是行走在峭壁之上的李世默一行卻不敢小看這風,就算帶著濕意,吹到臉上還是滲入骨髓的寒涼。他們裹緊了身上的棉服和鬥篷,在峭壁上一步步向前挪動著步子。


  “這地方確實險峻,卻不是最好的設伏地點。”關河果然還是小孩子心性,即使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他還是有空跟李世默開著玩笑,“殿下,要是我設伏的話,一定會選在兩山夾穀的羊腸小道上,這樣,兩山頂上可以投石射箭,路的兩頭可以夾擊。這裏就不適合設伏,太險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李世默哭笑不得,“你呀,就別烏鴉嘴了,如今我們代天巡狩,誰敢伏擊我們?倒是我們自己要小心,這條路上可不能自己掉下去了。”


  直至臘月初五的傍晚,李世默一行人才抵達利州綿穀縣城的官驛住下。到了夜晚,李世默帶著淩風、雪霽在客房中商量了一下接下來的行程,突然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咚咚咚”


  敲擊木板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顯得格外詭異。


  淩風作為貼身護衛警覺性極高,他很快抽出佩劍,將宣王和雪霽擋在身後,自己上前去開門。


  “吱呀——”


  一陣寒風隨著門開的聲音湧入,一個瘦長的蒙麵黑衣人站在門口,眉眼修長,眼窩深陷,在黑夜中反射出詭異的光。


  “什麽人!”淩風手持佩劍,又上前了一步,警惕地盯著來者。


  “噗哈哈哈哈哈……”


  沒想到淩風背後卻傳來一陣哈哈大笑。他還沒反應過來,身後便蹦出了一個人影輕快地跳到淩風麵前,一把扯下來人的黑色的麵巾,露出了一張清瘦斑駁胡子拉碴的臉,

  雪霽親昵地捏了捏來者的耳朵,她本來一向很穩重,但是看到來者之後實在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嚇到宣王殿下和淩風大哥了,這是自己人,風波莊的虞讓。”


  淩風還是很警惕,他回頭看了看李世默,李世默點點頭,他才把抽出的劍收了起來,抬手行了個簡單的禮節。


  “虞讓大哥。”


  “噗哈哈哈哈……”雪霽又哈哈大笑起來,“淩大哥你管虞讓叫大哥哈哈哈哈……他之後指不定怎麽嘚瑟了呢。”


  “此話怎講?”


  雪霽捏著虞讓的耳朵,把他拖進了屋子,“他就是長得比較著急了一點,還是個小孩兒。”


  “哎喲喲喲痛痛痛……雪霽姐姐你輕一點……”


  虞讓終於開口說話,他頂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卻發出了如稚子般清亮的聲音時,饒是李世默和淩風早有心理準備,也被這稚嫩的聲音給驚到了。


  虞讓趕緊向屋內另外兩個人答禮道:“在下風波莊分管巴蜀事務的虞讓,見過宣王殿下、淩風大哥。”


  說著他又捏了捏被雪霽揪紅了的耳朵,委委屈屈地看了一眼身邊的雪霽,小聲嘀咕道:


  “雪霽姐姐給我留個麵子嘛,好歹是第一次見宣王殿下,我得掙個好名聲,這樣莊主就會誇我了……”


  李世默站在後麵抿嘴微微一笑,之前他去河南道見到的許儉估計已過四十歲,而分管巴蜀的虞讓卻是這般年輕,風波莊莊主用人真可算得上是不拘一格。他示意淩風退下之後上前答禮道:“虞堂主,剛剛雪霽姑娘說虞堂主年輕,敢問虞堂主年方多少?”


  “宣王殿下您叫我虞堂主我都不好意思了,您叫我名字就行,我今年十七。”


  “十七歲?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哎,我算什麽英雄出少年,宣王殿下您是不知道我們家莊主,十五歲就創立我們風波莊,十七歲力排眾議讓我一個小孩兒去在巴蜀創立根據地,那可是真有膽識……”


  雪霽回頭瞪了虞讓一眼,虞讓自知失言,趕緊閉上嘴巴。


  十五歲創立風波莊,李世默眯著眼睛仔細算了一下,風波莊在關中一帶聲名鵲起也是這四年來的事,排除草創期的一兩年,估計莊主年齡不過二十歲左右。二十歲,那比他李世默還要年輕。李世默遙想了一下紗簾後那個平和安然坐著的身影,那樣把朝堂各方勢力把玩於股掌之間的從容鎮靜,那樣無雙的心計,那樣睥睨天下的格局,讓李世默心馳神往。


  如果能真正認識這個人,能和他互引為知己,能與他傾心相交,該是人生多大的幸事!

  想到這兒,李世默都有點嫉妒這個長得比較著急又沒個正形的虞讓了,他想到虞讓見過莊主的真麵目,知道莊主是個什麽樣的人,甚至和莊主一起同心協力創辦風波莊這樣大的基業,他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心裏那叫一個酸——


  他李世默也想見見莊主啊……


  “那啥……我們在這愣著幹啥?我今晚過來是有正事的。”


  虞讓這個婆婆嘴非常不合時宜地打斷了李世默與莊主的神交,李世默微微皺了皺眉頭,又很快恢複了如常的彬彬有禮的模樣。


  “那就有勞了,請——”


  四人圍著一張放著地圖的桌子坐定。虞讓也收斂了剛才嬉笑的表情,指著地圖道:


  “我們過了利州綿穀城之後接下來繼續沿嘉陵江向南,過益昌縣之後就正式進入劍南道轄境。”他用指尖敲了敲寫著“劍州”的地方,“劍州,劍州所轄劍門縣是我們的必經之地,劍門縣以北為大劍山,以東為小劍山,兩山綿延兩百多裏,峰巒相連,峭壁不絕。劍門關,在座各位應該都不陌生。此處山勢絕險,幾成垂直之勢,綿亙如城,兩山夾穀下有關隘和小路。這是入蜀的必經之路,但是此處也如我們所見,險峻,而且極易設伏。所以我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盡量在六到七個時辰通過這兩百多裏地。”


  “你的意思是……會有人設伏?”


  “不確定,”虞讓的眼神既嚴肅又認真,除了聲音有點出戲以外,和他那張滄桑的臉實在是很搭,“宣王殿下應該也聽我們莊主說過了,她還不是很清楚巴蜀的情況。實際上應該是我的責任,因為巴蜀的情況過於複雜,而且風波莊在巴蜀的實力也有限,更沒有神機妙算的莊主坐鎮,所以我也沒有完全查清其中的關節。”


  “此話怎講?”


  “怎麽說呢?”虞讓喝了一口水,一副說來話長的樣子,“既然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避諱什麽了。宣王殿下您應該知道,如今天下不太穩,各藩鎮節度使朝廷無力照管,大多世襲為主,最後隻需要朝廷承認一下即可。”


  朝廷控製不住各節度使在地方坐大這是事實,作為李唐皇室成員的李世默不能不承認。


  “劍南道前代節度使公孫成業去世之後並無子嗣,他不願把劍南道節度使任命之權拱手奉還給朝廷,於是他把自己最得力的部下孫梟認作幹兒子,讓他來繼承劍南道節度使之位。加之二十年前殿下應該知道綿州山洪暴發之後蜀地大亂,孫梟配合入蜀的軍隊張懷恩平亂有功,朝廷也就承認了公孫成業的這個幹兒子。當時公孫成業剛剛去世,在現在神策軍兵馬使張懷恩的支持下,孫梟繼任劍南道節度使,就是現在的公孫梟。


  “但是公孫梟就任之後反對的聲音一直不小,他的部下也是各懷鬼胎。比較有實力的例如他麾下征南將軍杜宇,平定西南蠻有功被公孫梟器重。還有他的兩個兒子,嫡長子公孫致遠和庶出的公孫致和,也是鬥得死去活來。加之公孫梟治下的巴蜀課稅非常重,百姓借各種異教學說起事的不少。長安朝廷那邊,張懷恩是公孫梟的靠山,但是王朝貴的勢力也介入了進來。”


  說了一大堆,虞讓又喝了一大口水,“總之,巴蜀的情況,非常非常非常的複雜。”


  “那……你的意思是?”


  “入蜀之後我這邊暗中還會繼續幫著殿下調查,但是入蜀這一段路殿下還得自己走。因為不確定有沒有人會拿入蜀的朝廷黜陟使做文章。我的建議是,我們不僅要快速穿過劍閣這一段最險最易設伏的地帶,而且,我建議啊,隻是我的個人建議,做一點手腳,找個替身之類的。”


  雪霽想到自己的易容術,點點頭,“找替身,我覺得可行。”


  虞讓知道雪霽在想什麽,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心領神會。


  李世默想了想,猶疑道:“找替身,替身會不會太危險了?”


  虞讓早就聽莊主說這個宣王殿下向來是把別人的安危放在自己之前的,如今算是見到真事了。他知道莊主一向很敬佩欣賞宣王殿下這份心,也就不好意思出言說不,隻是道:“我和雪霽姐姐都是奉莊主之命保護宣王殿下平安的,如果殿下出了什麽事,我和雪霽姐姐都難辭其咎。”


  李世默還是堅持地搖搖頭,“找替身就是找人替本王的命,本王不會允許的。我們可以想辦法加快通過劍門關的速度,但是找替身不行。”


  雪霽和虞讓對視了一眼,雪霽主動出言道:“既然宣王殿下有心,我們也不能拂了宣王殿下的一番好意。不過我們不能全無準備,不如取個折中之策,宣王殿下可否給在下一件外衣,如果真的偶遇不測,總得有人引開對方為殿下爭取一線生機。萬一不幸被抓了,我們也不是宣王殿下,對方也不會傷及我們性命的。”


  淩風在一旁點點頭,對李世默道:“殿下,在下覺得此計可行。不論如何,殿下的安危最為重要,如果不能平安到達蜀地,一切都是空談了。”


  李世默看了一眼三人非常肯定殷切的目光,遲疑了一會兒,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道,“如此,就拜托雪霽姑娘和虞堂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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