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交心:孫望之失蹤
大抵是心裏有事的緣故,李世默已經很久沒有關注同興客棧以外的世界,一覺醒來才發現已經臘月二十九,隆平十一年隻剩下了兩天。
街上早已人煙稀少,饒是同興客棧這樣巴西縣最大的客棧也幾乎是門可羅雀。有些店小二回家過年去了,店裏的住戶也就隻有他、虞讓和若昭一行人。之前還想著如何早點離開這裏,如今虞讓都替他把債還完了,他卻稀裏糊塗在這裏留到隆平十一年底。看著店內掛著的燈籠和貼著的窗花,紅紅火火的直紮他眼睛。
隆平十一年都過去了,他坐在同興客棧門口看著疏疏落落的大街,想到這個殘酷的現實。隆平九年薛家罹難,他就始終活在這件事的陰影下,夜夜不得安眠。十年,無助的他親上秦嶺雲山,請風波莊為他奪嫡,洗雪薛家冤屈。十一年,他逐漸在太子和敬王的夾縫中發展出自己的勢力,逐漸懂得了朝堂運作那些心照不宣的規則。
但是他的心卻越來越空,他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好像做的是對的,又好像哪裏不對。
比如,孫望之,每當想到某個具體的名字時他又從那些虛無縹緲的幻想中回到現實。他覺得他是相信他的,但是他也意識到,當相信與否這個命題提出來的時候,就說明,他已經不是全然相信他的了。
再比如,他姑母,他回頭看了一眼同興客棧的客房,不知道是什麽表情。
大年三十再去看看孫望之吧,就當是拜個早年了。
不過,他這個想法並沒有付諸實施,大年三十的中午,虞讓就匆匆忙忙奔回客棧李世默的房中道:
“不好了殿下!孫望之他,孫望之他失蹤了!”
“自從二十七日晚上血魄姐姐前去試探他之後,我們一直在他家門口監視他,他這幾天一直沒出門,殿下您二十八日去看過他說他腿斷了我們也沒多想,以為他是在家裏養傷。但是他家太安靜了,所以我們今天就差人扮作商旅路過討口水進去看了看,沒想到他家裏早已空無一人。”
“你們在監視他?”信息量太大,李世默偏偏恰好就捕捉到這個。
“嗯呃……”虞讓撓撓頭,“莊主的意思……”
兩個大男人匆匆忙忙從客棧奔向孫望之的家中,路過大堂,偏偏若昭在那裏安然喝茶,她抬眸,輕輕瞟了一眼兩個慌慌張張的身影。
“我也去看看吧。”
孫望之家中一片整潔,廚房裏鍋碗瓢盆碼得整整齊齊,客廳臥室的桌椅板凳被擦拭得纖塵不染,床榻之上被褥還在,隻是摸上去冰冰涼涼的——若不是曾經見過孫望之,他們甚至懷疑這裏究竟有沒有住過一個大活人。
“看……看不出來啊,”虞讓一邊環顧四周一邊感慨,“孫望之看上去粗人一個,挺會收拾屋子的啊。”
虞讓本是出言開玩笑緩和滿屋子凝重的氣氛的,但是他的玩笑並沒有什麽作用。因為最需要開玩笑緩和心情的人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李世默滿腦子隻剩下一句話:
孫望之,你真的騙了我。
一旦得出這個結論,這句話就在他的腦海中反反複複響起,收拾到毫無人氣的屋子都仿佛在嘲笑他李世默真傻,真天真,別人對他好一點,說兩句“酒後真言”,他就視若珍寶,他就掏心掏肝地相信。所謂腿斷了,所謂怕官府盯上他,甚至什麽客棧常客,都是在騙他,或許還有可能,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孫望之這個人。
多可笑,他掏出心窩子相信的人,其實都是假的。
心裏的那個聲音一遍一遍重複,一遍一遍重複到快把他逼瘋,逼到他冷汗直流,逼到他渾身顫抖,逼到他想動手毀掉一些什麽來紓解心中的躁鬱。
突然,他顫抖的手中感受到一點點冰涼。這是一隻冰涼的手,小小的,滑滑的,像澆息他心頭躁鬱的一滴水,像他跌跌撞撞在無盡迷宮中出口照來的一縷光。他下意識反手抓住那一隻手的手腕,越攥越緊,仿佛攥住了能救贖他的方法,攥住了可以紓解心中的自慚愧疚悔恨哂笑的出路,攥到他想親手捏碎它。
“殿……”察覺到李世默的不對勁,虞讓試圖出言安慰。
若昭回頭,一記眼刀殺來,低聲喝道:“還不趕緊去查查有用的線索。”
虞讓趕緊躲得遠遠,由著若昭一個人把李世默扶到塌邊坐下。
一塊帶著桃花暗香的手帕輕輕拭過他的額頭,拭淨他額頭的冷汗,手帕隱隱傳來那個人指尖的微涼。
“沒事的……”
聲音很輕,氣流輕輕撫過他的臉。
李世默迷茫地抬頭,看到了一雙溫柔的眼睛,像蓄著一汪泉水,把他所有的情緒都一一容納。
是若昭。
等等,他剛剛恨不得捏碎的東西是……
他右手一鬆,下意識就去看他剛剛捏住的若昭的手腕。若昭的手比他的目光更快,在他還沒看清楚被他捏成什麽樣就收進了袍袖之中,他隻看到了一個紅色的殘影。
他剛剛幹了什麽混蛋的事!
若昭垂眸理了理袖子,把那隻左手用袖子蓋得嚴嚴實實的。
“姑……”
“殿下!有發現了!”
李世默剛想說點什麽,砰地一聲,虞讓就闖了進來。
虞讓腦子如同缺根弦一般,完全沒有注意到臥室的氛圍,他端著一個火盆進來,興奮地道:“殿下快看,這裏燒過一些東西,還留了些碎片。”
李世默滿眼都隻有若昭的左手手腕,他一心想知道他剛剛沒輕沒重捏她手腕是不是傷到她了,她傷得有多重?慢了半拍之際,若昭打破這沉默道:“拿來看看。”
她左手藏在袖子裏,伸出右手撥拉了一下火盆裏的灰燼,孫望之之前確實燒了不少文書之類的東西,不過還沒燒完,有一塊碎片上寫著幾個字:
“漢州鹿頭關義祥”
虞讓大驚,“他是天師道的人?”
虞讓生長在巴蜀,又是風波莊分管巴蜀事務的堂主,自然對這幾個詞異常敏感。李世默聽到這幾個詞也反應過來了,之前月下喝酒的時候,他聽孫望之說起過盤踞在漢州、彭州一帶的天師道,因為百姓走投無路而自發組織起來反抗官府、信奉老子的一個團體。有點像道教、佛教之類的宗教,但是更像一個軍事組織,因為他們是真的打進過官府,殺過一州刺史的。李世默後來在客棧裏打雜,又打聽過天師道的不少消息,這個“義祥”,據說是天師道的現任最高首領——“天師”。
虞讓興奮地繼續分析道:“結合之前發現的,這個孫望之應該就是天師道的人,他奉命過來刻意接近宣王殿下。所以劍門關伏擊就和天師道脫不了幹係了!”
若昭沒有順著他們的話往下說,隻是用右手按住左手的袖口,淡淡道:“打草驚蛇起到效果了。”
虞讓突然恍然大悟,“原來血魄姐姐試探他武功是假,嚇唬他才是真,嚇得他以為自己已經暴露了,沒想到張皇逃脫之際反倒他的真實身份。這應該就是他們下一步行動的目的地了,殿下,我們追吧!”
若昭的左手始終藏在袖子裏,右手看似漫不經心地搭在左手上。
“難道你沒有覺得很奇怪嗎?孫望之逃命的時候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如此從容不迫離開的人怎麽可能因為沒燒幹淨東西而暴露自己的行蹤?你有沒有想過,他這個張皇逃脫,究竟是他真的被嚇跑了,還是他順水推舟故意裝作被打草驚蛇引我們上鉤?”
虞讓撇撇嘴,“不會這麽複雜吧,那咱們還追嗎?”
“不,暫時別動,敵不動我也不動,我需要驗證一些事情。”若昭笑了笑,“今天大年三十,正好留在這裏過個年。”
“哦……”虞讓領命之後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是不是和莊主聊得太熟絡,會不會暴露莊主的身份?他趕緊不死心地衝著宣王問道:“那宣王殿下的意思是?”
李世默一直盯著若昭藏在右手和袖子下那隻未露麵的左手,也不管虞讓問他什麽,隻是答了一聲:
“聽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