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交心:德陽城
在綿州同興客棧舒舒服服地待到正月十一,世默若昭一行人才踏上前往漢州的路途。若昭早就有假扮商賈人家小姐的身份文牒,不過李世默身份特殊又沒有通關文牒,隻能扮作若昭的隨從,跟著她的馬車向漢州出發。
過了綿州和漢州交界的鹿頭關,李世默就明顯感覺氣氛不對起來。雖說山地本就人煙稀少,但如此闃寂無人倒是讓他們一行人結結實實吃驚了一番。走了幾天山路,正月十三好不容易到了地勢相對平坦的漢州德陽縣的時候,也依然是商賈閉戶,百業蕭疏。原本寬闊的街市已經鮮有行人和商鋪,馬車行駛在這主街,竟能清晰地聽見車軲轆滾過地麵的聲音。
李世默一邊在若昭的馬車邊騎馬,一邊情不自禁感慨,“一州之隔,竟如此天差地別,難怪天師道在此處最為猖獗。相比而言綿州簡直是天堂,現在我甚至想見見那個管轄綿州的征南將軍了。”
若昭撩起轎簾,看著曾經的萬戶縣德陽的蕭條,又看了看憂心忡忡的李世默。
“如今地方各自為政,朝廷就算有意施恩於民也難以直達州縣。地方百姓生計全賴地方一方節度使,節度使下各將軍也是各懷鬼胎,爭權奪利。征南將軍杜宇,就目前來看,也算得上一個上馬能戰,下馬能治的好官了。”
他們一路邊走邊找可以落腳客棧,無奈沿主街的客棧大多門戶緊閉。他們又繞到側路的小街上,才發現有一家小客棧開著半邊門,一個老翁在門口打掃著什麽。雖然鋪麵狹小,但在這蕭疏無人的街上竟然倒還醒目。
“老人家!”
在前麵牽著馬車的黎叔快步上前,“你們這兒……”
沒想到老翁看到有人過來,趕緊把掃帚一扔逃進店內,把那半扇開著的門也緊閉得嚴嚴實實的。黎叔牽著馬車走得慢,等到了客棧門口,那老翁已經把門關上了。黎叔不甘心又敲了敲門,衝著裏麵高呼道:
“老人家!老人家!”
門內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我們錢已經交了,求求您放過我們吧,我們小本生意的,已經一分錢都沒有了……”
黎叔愣了愣,又固執地敲了敲門,“老人家,你誤會了,我們是來投宿的。給您錢的,不是收錢的。”
過了許久,這客棧才開了一條門縫,黑漆漆的客棧裏露出一隻全是皺紋的眼睛,那隻渾濁的眼睛警惕地眨了眨。
“你們……是來住宿的?”
“對,”黎叔怕他又把門關上,趕緊掏出一貫錢在那隻眼睛麵前晃了晃,“住宿,我們家小姐路過,住一天就走。”
“吱呀——”
吝嗇的木門終於開了一條能容人的口子,那老翁站在門口將將把門堵上。黎叔才注意到守店的那個老翁穿得破破爛爛,短衣上不知打了多少個補丁,青黑的補丁邊上還能看見磨出的白毛。非禮勿視,黎叔趕忙地上一貫銅錢道:“還請老人家行個方便。”
老翁微微側了側身,容黎叔帶著行李進來。那一頭李世默和風吟把輪椅上的若昭從馬車上搬下來推到門口,因為客棧隻開了一半的門,若昭的輪椅推不進去,四人僵在門口。黎叔隻好硬著頭皮上前一步繼續道:
“老人家您行個方便,我家小姐行動不便,有勞了。”
老翁又警惕地把他們四人打量了一番,才顫顫巍巍地把另一邊的門打開,由著李世默和風吟把若昭帶了進來。客棧內一片漆黑,風吟剛進去不由嚇得抖了一下。若昭感覺旁邊的丫頭大約是被嚇到了,順著風吟的方向拍了拍那邊的手背,示意她別怕。沒想到那隻手反手將她的手捉住,掌心的溫暖讓她整個人心弦一顫。
是……世默的手。
若昭手被捉住的一瞬間身體不由地也顫了一下,大約是感覺到她的顫抖,世默俯下身,輕輕在她耳邊低語了一聲:
“別怕。”
她感覺自己的臉順著耳朵根開始燒起來。
還好那老翁大約是見客棧太黑了,點著了一盞蠟燭,才讓客棧有了一點朦朦朧朧的光。光一亮,就像某種情緒被突然曝光一般,若昭慌忙從李世默手中把手抽了出來。
蠟燭一點,才看清整個客棧塵埃亂舞,若昭身體本就受不得這刺激,吸進的空氣仿佛長了爪子一般撓她的喉嚨,她強壓住咳嗽的身體反應,不動聲色地用吞咽讓自己平靜下來。
黎叔把手中的一貫錢遞給那老翁道:“老人家,三間上房。”
那老翁終於又開口,聲音還是沙啞得可怕。
“我們小店沒什麽上房,您隨便住吧。”
“那麻煩備些飯食可否?”
“我們小店雇不起廚子,後廚您自便吧。”
說著,那老翁邁著蹣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踱到後麵去了,徒留他們四人麵麵相覷。
“罷了,一切從簡。”若昭淡淡發話道,因為店中的灰塵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幹澀,“先找個地方把馬車停了,再想辦法買些蔬食自己做吧。黎叔,還要勞煩您待會兒到我和風吟房中,有些事情需要您和風吟去辦。”
好在黎叔和風吟幹活很利索,又加上有李世默的幫忙,他們才勉強收拾出三間能住的房間,又借著客棧的廚房湊合了一頓。客棧裏除了那個老翁空無一人,沒有別的客人也沒有別的夥計,四人圍著一張桌子吃了一頓路上最簡便的飯。
風吟一邊悶悶往嘴裏扒拉著蔫蔫的青菜一邊道:“這店該不會是黑店吧,感覺瘮得慌……”
若昭一旁莞爾,“風丫頭莫要胡說,你看這店裏其實什麽都不缺,隻是稍微舊了些,應該之前生意還是不錯的,後來沒人才荒廢下來……”
突然她像察覺出了什麽,警惕地回過頭,才發現客棧櫃台後的簾子邊那個老翁就站在那裏,眼睛怔怔地盯著他們。
“老人家也沒吃飯吧,不如過來一起?”
若昭示意風吟坐到自己身邊來,四方的桌子給那老翁留下一邊。
那老翁倒也不客氣,慢慢地踱了過來。不過他什麽也沒吃,就安靜地坐在桌邊。
氣氛陡然變得尷尬起來,若昭出言緩和著這尷尬的氣氛。
“還沒請教老人家貴姓呢?”
“石。”
石老翁大概是很久沒有和人說過話的原因,不僅聲音啞啞的,說出的話也是能省則省。
“我們是過路的,不知道漢州的情況。這是您老人家的店吧,能跟我們說說,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嗎?”
石老翁咬著牙,滿臉皺紋的腮幫子抖了抖,鬆弛的皮膚也跟著抖了抖,感覺他想說什麽,咬了咬牙,又咽了下去。
他搖頭。
若昭很耐心,循循善誘道:“是刺史府的課稅太重了嗎?”
他咬著牙,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剛剛聽您說有人找您收錢,不是刺史府,難道是……天師道?”
石老翁聽到天師道的名字,整個人又抖了一下,他警惕地把對麵的四個人掃視了幾遍,才遲疑地點點頭。
風吟憤憤地揮舞著拳頭,“看來這天師道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話還沒說完,就被若昭用眼神止住了。
若昭善解人意,她知道這老翁估計是被天師道的人嚇壞了,趕緊把那張商人家小姐的身份文牒遞上去道:“老人家別誤會,您看,我們不是天師道的人,就是過路的,覺得漢州變成這樣實在奇怪,就隨便問問。”
石老翁瞄了一眼文牒,無奈他不識字,估計他揣摩著敢把身份文牒拿出來的應該不是什麽惡人,就把右手放在桌子上,擼起遮得嚴嚴實實的袖子,露出了手臂上一塊碩大而醜陋的疤,皮雖然已經長好,無奈當初留下的疤太深,直到現在還能看到絳黑色猙獰的紋路。
“我……曾經是他們的人。”石老翁張了張嘴,許久,沙啞的聲音才從他口中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