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百花:月下飛天
來了。
蕭嵐尋聲向門口望去,他知道,今晚真正的主題,在此刻才剛剛拉開序幕。
就在諸位看客正想抱怨是誰那麽不長眼打攪了今夜的雅興時,伴隨著明月樓大門被打開的聲音,烏央烏央湧入了一批身著重鎧的兵,將整個明月樓的大堂和各個出口團團圍住。“唰”的一聲,數百人如同一人般抽出了腰間的佩刀,照得整個明月樓都亮堂了起來。
那不是月光,是真正的冷兵器反射的寒光。
明月樓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在重重鎧甲兵中緩緩步出一個身著圓領錦袍的中年人,他捋了捋稀鬆得可憐的山羊胡子,一手背在身後,一步一步踱到明月樓的大堂中來。他走得又慢又悠閑,每一腳落在地上都像是怕踩著什麽一般,渾身上下透露著閑庭信步的矜貴。
禦史大夫陳瑜民。
“禦史台聽聞這明月樓中有西突厥派到我大唐來的奸細,窺伺我大唐疆土,意圖對聖上不利。本官將徹查明月樓,把這些奸佞小人……”
陳瑜民剛說到一半,迎麵而來的一陣寒氣讓他不由止住了話頭。
月汐。
她剛剛還在水麵上起舞,看到有不速之客闖入,足尖輕點,轉身便踏著水麵一步一步走到陳瑜民的麵前。周身的白色飄帶隨著寒氣獵獵起舞,就像世間最幹淨的天神張開了翅膀,飛過月光浩渺的夜空,飛過寒風凜冽的冬日,飛過臨花照水的鏡湖,讓每一個觀眾如墜夢中。隻有水上點點漾開的波紋,昭示著她曾經過。
月下飛天。
很多年後,在場的客人們再次想起這一幕,腦海中都會不約而同地想到這四個字,並且,終生念念不忘。
就連陳瑜民看到來者之後也愣了愣。不過沒愣多久,便致意道:
“這位想必就是明月樓的當家花旦,明月姑娘了吧。”
陳瑜民大約是聽到這位明月姑娘盛名在外,在座的不少一擲千金就是為了看她跳一支舞,再一次開口說話也客氣了幾分。
月汐斂裾,渾身素白地站在陳瑜民麵前,微微頷首。
“還請明月姑娘行個方便,我們抓人,抓完就走。在座諸位都是多是看在明月姑娘的麵子上來的,在下先謝過明月姑娘。”
陳瑜民當朝禦史大夫,正三品的清望之官,這樣和一個風塵女子說話已經是客氣至極。沒想到月汐並不買陳瑜民的賬,她朗聲答道:
“明月樓煙花之所,向來隻談風月,不涉朝政。誠如大人所言,在座不少是看在明月的麵子上來的。既是我的麵子,我又怎會把他們交於大人呢?”
聲線清冷,透過覆麵的紗巾,有些影影綽綽的朦朧。
在座客人皆是大驚失色,除了感慨明月姑娘竟然敢頂撞當朝禦史大夫,當今太後的異母弟以外,他們更加驚訝的是——
明月姑娘居然說話了!
也不外乎這些看客那麽驚訝,實在是明月姑娘身上的謎團太多,從沒見過她的真麵目,從沒聽過她的聲音,每年唯一能見到她的機會就是這一席萬金的百花宴。如今聽到明月姑娘說話,一時間竟都忘了被重甲兵包圍的危險,紛紛感慨今次來得真是值得。
更讓他們驚訝的是,明月姑娘說完那番話之後,絲毫不顧及麵前的陳瑜民臉黑到什麽地步。她輕抬右手,袍袖一揮,整個大堂的燭光盡數熄滅。
大堂一片黑暗,唯有樓上雅間的燭光還亮著,整個明月樓兩壁上皆是點點燭火,端的是詭異非常。
月汐清冷的聲線在黑暗中響起。
“如我這般,大人又能奈我何?”
陳瑜民氣急敗壞,剛剛偽善的麵具一下子被扯得精光,他厲聲吼道:
“快來人!來人點燈!”
月汐又一揮袖子,才有小童和丫頭匆匆忙忙上來把大堂的燭火點燃,整個大堂又複歸明亮。
“大人!大人!有人跑了,有人跑到後院去了!”
陳瑜民剛欲發怒,卻聽見守著大堂通往後院過道的人報告,他一時急火攻心,大踏步就朝著後院方向匆匆邁去。
“快!追!千萬不能把他們放跑了。”
蕭嵐坐在三樓雅間把樓下的一場鬧劇看得很清楚,看到最後一幕有人跑了的時候,不由暗自撫掌大笑。
月汐啊月汐,不愧是若昭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實在是好計策。如今雙方僵持,陳瑜民要想查出這麽多客人裏麵誰是奸細,必然要搜每個人的身,找到諸如西突厥的文書之類的東西。在明月樓百花宴上比較麻煩的是,來者非富即貴,不少還像裴濟楊秉廉韓晟之流的高官。要是每個人都搜上一遍身,今後官場上還怎麽打交道?
這樣的買賣,陳瑜民未必願意做。
但月汐的聰明之處就在於,剛剛她熄滅了明月樓大堂的燭火,給了西突奸細可乘之機。在座的諸位王公貴族們都知道陳瑜民沒這個膽子搜他們的身,自然不會輕舉妄動。但是西突厥的奸細就不同了,他們多在此處逗留一分,便多一分被查出的危險。突然燈火熄滅,大堂裏一片黑暗,正是逃命的好機會。
困獸尚且以命相搏,可萬一要是網開一麵留了一線生機,豈不皆向一處逃去?
他甚至猜想,剛剛兩人所謂劍拔弩張的對峙,也不過是串通好了演的一出戲。目的不外乎敲山震虎,她就是要嚇得那三個西突奸細忙中出錯,慌不擇路之後落到陳瑜民精心布置的網中。
果不其然,很快,陳瑜民帶來的人就抓到了那幾個張皇逃命的奸細,不多不少,正好三個。
“報告大人,正是這三個人想要逃命,剛剛還從他們身上搜出了一些看不懂的鬼畫符。”
蕭嵐撫掌,心道,今日大勢已定也,看來不需要我出手了。
三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人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哭,在長安城呆了將近二十年,他們一口漢話說得地道,旁人根本分辨不出來。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們心虛逃個什麽逃?”
陳瑜民一邊圍著跪在地上的三個人繞圈走,一邊厲聲斥責道,大有不問出個所以然就不打算走的意思。
月汐冷冷地站在一旁,看著陳瑜民審那幾個奸細,不發一言。
她心裏很清楚,今日陳瑜民暗中抽調神策軍中的一支親信過來,就是為了不動聲色地圍剿西突厥的奸細,把屎盆子扣在母家出自西突的敬王身上。這件事陳家人親自出麵,必然沒有上達天聽,在座那麽多高官,隨便參他一本都夠陳瑜民受的了。
因此,他不僅要抓到人,而且當著所有大人們的麵把這件事板上釘釘,讓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抓的是如假包換的西突奸細。到時候聖上怪罪他擅自動武,他自可推脫是為國除害,在場所有人就都是他的證人。
所以,她也不動聲色,由著陳瑜民在明月樓各位王公貴族麵前唱戲。
沒想到……
“既然陳大人要抓的人已經抓到了,何必還堵在這明月樓門口不走,不耽誤人家做生意嗎?”
一聲質問,在重重包圍著的重甲兵外響起。這聲音仔細聽來不男不女,氣聲流轉尚有稚嫩之處,但音調卻低得可怕,有高嶺颯颯的風聲和雪花的氣息。
在三樓看戲的蕭嵐心下“咯噔”一聲,暗呼道:
“不好!”
別人聽不出來這聲音是誰的,他還聽不出來嗎?
蕭岄?她怎麽來湊這個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