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異教:道統之爭
仇陵的羽化登仙結束了這場麵具戲的最後一幕。唱聲散去,徒留餘音不絕,在山穀間回旋繚繞。青山不語,唯有蒼鬆低吟,似斂容致哀。
於旁觀者而言,他們就像站在漫漫長夜的最末尾向著過往張望,卻隻能隱隱約約看清路的盡頭飛速模糊消失的影子,帶著些許無可奈何。讓人不由想問一聲,仇陵此生究竟留下了什麽?等到熟知他生平的人去世以後,也就隻剩下眾人口耳相傳中被抬上神壇的一出戲罷了。
目睹了整場祭祀大典的若昭和世默在冬夜中沉默著。這場祭典,從敬神祭祖到吸納新人,再到唱跳歌舞,雜糅了太多太多的東西,讓他們對於天師道的認識深了幾分,也讓他們某種不安的情緒又加深了幾分。
他們倆心照不宣的沉默,讓孫望之有些不太習慣,他試探性地問道:
“兩位殿下,這個……祭典已經結束,天色不早了,要不兩位殿下早點歇息?”
若昭置若罔聞,她轉而對孫望之道:
“你剛剛是不是問,為何朝廷會將天師道之流稱作異教?”
“呃啊……是啊。”孫望之不知為何長公主過了這麽久,突然想起這個令人尷尬的問題。
“先從上香說起吧。道者上香,均主用清香,諸如沉水香、白茅香,以及……剛剛燒的紫降香等等,用以傳達對神仙、先人的尊敬與虔誠之意。三炷香代表三清,即玉清、上清、太清,亦代表天、地、人。所以,歸根到底,上香講究一個‘清’字,清心方能無旁騖。可你看剛剛……”
若昭想到剛剛那隻停留在自己鼻尖的手,心湖微微一蕩,語氣也稍有凝滯。
在這凝滯的片刻,李世默才回過神來。一想到擲香木於香爐燒得若昭喘不過氣來,他心下就有些不悅,便順著若昭的話道:“哪有將大量紫降木投入香爐中的?不是異教是什麽?”
“似乎……這種儀式是為了祭祖?”大約是想到在他心裏埋得最深的一些片段,孫望之難得臉上出現一絲凝重的氣息,他眯了眯眼,兩頰也隨之輕顫。好在他遊走混跡在劍南道節度使和天師道之間多年,就算是頃刻間泄露的情緒,他也能輕輕一帶而過。
“給祖先燒些紙錢不是很常見麽?此次祭典,畢竟還要祭祀天師道的先祖仇陵。仇陵既是天師,燒紙錢難免庸俗了些,便直接點燃香木,讓香氣直衝雲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若昭輕輕搖了搖頭,“不僅僅是儀式程序不對。世默,你是跟著皇兄去過太清宮祭祀的,對嗎?”
李世默頷首。
太清宮祭祀,始於盛世玄宗時期,實為以中央朝廷的身份出麵祭祀老子。玄宗崇道,不僅親注《道德經》刻石於經幢之上,頒之兩京及天下諸州,而且給李唐本就追尊為玄元皇帝的老子一次又一次上尊號。至天寶十二年,甚至將太上老君尊稱為“大聖祖高上大道金闕玄元天皇大帝”。
“我隴西李氏,武可祖述秦將李信,北逐燕丹,漢時李廣,威震匈奴;文之遠係,起自柱下。故自高祖以來,雖設明經以科考,而亦重道教。凡國忌日,兩京定大觀、寺各二散齋,諸道士、女道士及僧尼,皆集於齋所,京文武五品以上與清官七品已上皆集。外州亦各定一觀一寺以散齋,州、縣官行香。設齋者八十有一州,謂四輔、五府、六雄、十望及各道諸上州。
“而太清宮祭祀,天寶年間之後,凡欲郊祀,必先朝太清宮,次日饗太廟,又次日祀南郊。此乃國之大祀,祭典儀程皆有明文典章製度可考,為我李唐皇室所專有。而天師道妄圖自行道教祭禮,私設教階,難道不是代我李唐皇室所為?欲與我李唐皇室爭正統?”
若昭難得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重話,大抵是費了不少力氣,她靠在輪椅上稍稍喘了口氣,複而又把自己的身體勉強撐起來。就著祭場上的燈火,大約是大動肝火的原因,李世默瞥見她唇色發白,剛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卻被若昭打斷了。
“此外,天師道後人假托仇陵注《道德經》,是為《老子想爾注》。可是早在開元二十年,玄宗已經禦注《道德經》,刻以經幢,頒之天下諸州。我且問你,巴蜀天師道的人習《道德經》,是依據玄宗禦注,還是依據仇陵的《老子想爾注》?”
這個問題嚇得孫望之渾身一抖。
仿佛故意往孫望之心上紮刀子一般,若昭一語定論——
“為何稱之為異教?與長安爭正統就是異教。
“雖然早在二十年前,當初仇陵建立天師道並無此意,而是張懷恩為掙軍功惡意栽贓所為。正因為曆代帝王皆忌諱此事,所以他這一異教之說才能讓先帝下旨誅殺。二十年過去了,如今的天師道還能說絕無此心嗎?利用巴蜀巫儺之傳統神話先祖,借道教之學說構建儀式,以儒家之經義相合人倫,甚至苦心孤詣地整合民間信仰,統一天師道的人,還能說絕無與長安爭正統的心思嗎?”
這話說得很重,李世默很快意識到其中的關節所在。可反過來想,他們現在豈不是正在賊船之上?
似乎是察覺到李世默心頭的那一絲疑慮,她出言解釋道:
“然而,天下百姓之重,重於一姓之王朝。目前巴蜀劍南道上下,首患依舊是魚肉百姓的公孫梟父子。所以,我們願意與天師道合作,為巴蜀數百萬黎民蒼生謀一條出路。但此事之後,巴蜀局勢歸於正軌,歸於朝廷統轄,新任劍南道節度使願行德政,百姓安居樂業。如果天師道執意不肯放棄手中的武裝,不肯放棄這套與朝廷爭正統的學說,就不再是替天行道的俠義之士。於朝廷而言,這就是亂民。”
若昭長歎一口氣。
“望之,有些問題那些信眾不明白,你不能不明白啊……”
孫望之眉心跳了跳,這是李若昭第一次叫出了“望之”這兩個字,他知道,這不是叫他孫望之的名字,而是在叫他杜宇的表字。
杜宇,字望之。雖然他有意隱瞞自己的表字,但是長公主想查,不難。
因此,他知道若昭最後一番話的對象,不是如今的孫望之,而是征南將軍杜宇。他的真實身份,畢竟是朝廷命官,是朝廷吏籍在冊的征南將軍。本來為了那個多年來耗盡心血的局,他不信天不信命,不知道多少次兵行險招又絕處逢生。至於勾結天師道,他連欽差都敢截殺,還怕此事?
可他的身份過早地在長公主麵前暴露了,這是他一開始從未想到的。雖然她口口聲聲說替他瞞過了宣王,但誰料宣王什麽時候會知道他的身份?長公主與宣王同為李唐皇室人,有些敏感的問題他未曾意識到,不等於他們兩人不清楚。比如此時此刻,作為李唐皇室人而且生性敏銳的長公主就明明白白地在提醒他,提醒杜宇——
你是朝廷命官,有些原則性的錯誤,不能犯。
念及此,他突然背後一陣冷汗。
若昭背後也是一陣冷汗。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外界傳得風風雨雨麵目全非的天師道。她原本以為,古來小農起事,所為無非是土地,能說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已是天大的口號。但天師道卻完全不同,前者所為利,利不合則土崩瓦解;後者則是建立了一套堅實的信仰,上承天意,受命老君。
而天人之事,原本當由天子為之,他們所為,僭越至極。
雖然從這個儀典反映出來的東西,確實不倫不類,但就是這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卻能最大程度戳中更多百姓的心意:追求父慈子孝家庭親愛者有之,追求羽化登仙成仙人之樂者有之,追求現世安和美滿者有之。
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能想出這些東西,如此有根據有計劃地利用祖先崇拜、經典儀式以強化天授之命,重新整合天師道及民間信仰,他們真的會僅僅止步於統一北天師道嗎?他們會想占據整個巴蜀,與長安對峙,甚至攻占長安嗎?
還有,這些都是所謂的“天師”,那個據說叫“義祥”的人做的嗎?
他是誰?
或者說“天師”是一個團體,“義祥”隻是一個模糊外人的幌子?
若昭腦子裏很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