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秘門:虎落平陽
嚴格說來,這是若昭和世默第一次正式和天師道實際頭目的會談,之前和孫望之大大小小擺了不少條件,總歸是要有些回應。孫望之此時帶著高功過來,便是為此。
屋內的李世默和李若昭稍微調整了座次,等到天師道一方的兩人進來的時候,李世默悠然坐在主位上喝茶,李若昭則是坐在他左手的下方,靠在輪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肯定在想算計人的營生。
孫望之看到長公主就癟癟嘴,但他不敢明著表現出來,主要是最前頭那個宣王殿下每次看到他關於長公主的任何動作,都不太友好。
孫望之後麵緊跟著的就是天師道祭典中三法師之一的高功。大約是麵見宣王的原因,他一身道袍殊為正式,玄衣太極圖,頭頂蓮花冠,一副枯瘦老兒的身子,裹上這層道袍竟然有幾分仙風道骨。一雙眯眯眼,臉上一道一道或深或淺的皺紋,也正是這些縱橫錯雜的皺紋,讓觀者一時不曾注意到,他左側下頜骨延伸至左耳的一處刀傷。
當李若昭的目光落到他的臉上的時候,她的心頭生起一股熟悉感,一股她總在哪兒見過此人的感覺。
可這熟悉感並不是見了朋友的親切,這熟悉感也是疏離的,三分隔膜三分不安,剩下的都是她說不上來的異樣,讓她的胸口悶悶的,一口氣千回百轉沾上胸腔的渾濁,難以抒發。一口茶也膈在喉間,溫意散盡,隻剩下冰涼的觸感,上下不得。
她不動聲色把那口已經涼了的茶咽下去,她想,她基本可以確認,應該是沒有在哪兒見過此人。
作為引導的孫望之深深大拜道:“草民見過宣王殿下,這位便是我天師道三法師之一的高功。”
李世默的目光也越過孫望之落在此人身上。打量片刻,他努力按下心頭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異樣,看他並無什麽動作,冷冷道:
“本王乃聖上欽封的劍南道黜陟使,見到本王,如見聖躬,閣下何人?緣何不跪?”
站在下方的高功負手打量了一下屋內的格局,主位處隻放了一個座位,那是宣王本人的。如果他入座,便隻能坐到宣王右手下方。
雙方談判,座次為先。主位對坐,那是平等談條件;如今主位上隻有一個位置,跟上級巡查問話有什麽區別?
這個道理在場的人都明白,正因為每個人心裏都跟明鏡似的,如今明擺著挑出來,就是互相看看雙方能退的底線在哪兒。
“宣王殿下當真是皇子氣度,貧道算是見識了。不過……如今殿下無兵無卒,落到我天師道手中,求我天師道出兵助您入益州。殿下您是不是忘了,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句古語?”
高功的聲音又粗又啞,氣流在喉間沙沙作響,像是被人掐著喉嚨溢出不成連貫脈絡的斷線。前幾日在祭壇上隔得很遠聽到他誦經的聲音,大約是香火氛圍太重不覺得有何異樣。現下放到這隻有四人的環境中,實在是……把耳膜丟在地上摩擦的痛感。
“鳳落虞淵,且為神鳥。虎落平陽,就算被狺狺狂吠的野犬相欺,那也是獸中王者,不是搖尾乞憐的家貓。”
就算被明明白白諷刺為“虎落平陽被犬欺”,李世默神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他出言,聲音不溫不涼,就像若昭手中的這杯茶,溫度剛好貼著她心意流進喉間,也讓她剛剛被高功蹂躪的耳朵舒服了不少。
李世默接著道:“求天師道?恐怕不見得吧。本王隻要持陛下親授的尚方劍,入益州節度使府,他公孫梟隻要不敢明目張膽和朝廷對著來,就不得不以禮相待本王。可貴道……”
他話鋒一轉,將手中的茶盞放在手邊的桌案上,粗劣的瓷胎磕在同樣粗劣的木桌上,“哐”的一聲也是稀鬆的。
“如果不借助本王的身份,你們連益州城都進不了。”
磕在木桌上的音質再稀鬆,那也是實打實“哐”的一聲。
若昭坐在一旁低下頭抿嘴輕笑,談判中實力弱小的一方最忌諱失了先機和氣場。隻有氣場在,才能護住自己的底線,否則便淪為他人刀俎間的魚肉。
世默你做得很好。
站在下方的高功不可思議地看了看孫望之一眼,眼中的疑惑溢於言表,一旁的李若昭和李世默都能猜出他的眼神中想要說什麽。
你不是說宣王殿下很好說話的嗎?
李世默心道,他確實很好說話,也確實易輕信於人。隻是在巴蜀走這一遭,什麽溫言細語、什麽信任有加,在這利益至上人情冷漠的世道都不管用,他必須得讓自己看起來無動於衷,才能從容遊走於刀光劍影之中。更何況,他還要護住——
她。
他不動聲色瞥了一眼坐在左手下方正在專心喝茶的女子,眼神又很快轉了回來。
“你們還談嗎?”
“談,談,我們談!”孫望之忙送不迭上前點頭哈腰,又轉身向著高功可勁兒使眼色,“高功大人,您看呢?”
必須談,如果這兩方不能好好談,他孫望之,他杜宇的計劃就無從談起。
高功的眯眯眼對著屋中另外三人來回打量,估計是眼睛太小的緣故,隻怕誰也沒有看見他在打量什麽。旁人眼中,隻是他徑直走到宣王右手下方第一個座位坐下。
一個省去了跪禮,一個坐到了下方。雙方各退一步,退得隱晦又退得理所應當,各自心領神會,誰也不丟麵子。
驚濤駭浪複歸涓涓細流,迅速切入主題。
“本王來這兒,聽說高功是三法師之一,想來隻是個職位名,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貧道俗名不足外稱,道友多稱貧道‘淩虛道人’。”
“建三台於前處,飄飛陛以淩虛,果然是個得道升仙的好名字。”
既然麵前這位淩虛道人要心平氣和下來談,李世默自然奉陪到底。他很快恢複了“很好說話”的樣子,彬彬有禮而又漫不經心,待客的禮節與會友的心無芥蒂兩種神色在他身上巧妙地融為一爐。在對方眼中,他這副模樣像是勝券在握,又像是虛晃一槍,讓每一個試圖探底的人看不清他的算盤。
可這看不清也是清清楚楚的,他實在給人一種霽月光風的氣息,話說得明白,笑起來更是澄澈能看得到底。可若要好奇望上一眼,卻像水至清則無魚一般,什麽也望不見。
疏離。孫望之在心裏琢磨了半天之後得出這個結論,李世默待他待天師道,都隻剩下“疏離”二字。
還是踏踏實實地聊吧。
“前些日子,孫望之和兩位殿下談過了。兩位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們給劍門關一事一個交待,還要我們找到關河關將軍?”
李世默頷首,“正是此意。”
“劍門關伏擊殿下一事,與我天師道無關。至於關將軍,我們更是不知其下落。如今殿下執意要求,我們也不是不能代為找尋。隻是——”
淩虛道人聲音低了幾分,據鋸子般沙啞的聲音讓若昭一陣頭皮發麻。
“既然談合作就要講究誠意,我們可以答應殿下這兩個條件,以此為交易,我們想聽聽兩位殿下入益州之後的計劃。畢竟殿下帶入益州的,都是我天師道的信眾,我好歹也算三法師之一,總要給自家人一個交代。”
聽到這句話,剛剛還在對李世默此次表現暗歎不已的若昭臉色變了,主要是——
呃……她好像忘記了,和世默商量一下帶人入益州之後的計劃。
實在是最近橫生的枝節不少,天師道祭典讓她心頭大慟,意外出現的阿瀾姐的同胞妹妹也分去了她不少精力,加上她中毒之後身體一直沒好利索,兩人聊天又實在不靠譜,聊著聊著就天南海北不知所蹤。李世默心軟,一看到她累了便敦促她快去睡覺。
或者說李世默實在太信任她,她不說,他也不多問。
反正最後的結果就是這樣,把最重要的事拋在腦後。
要不要幫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