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秘門:回答
“什麽?”
淩虛道人明明白白地再一次指向窗邊看似超然於亂局之外的李若昭。
“貧道說,為了讓宣王殿下安心去益州辦事,這個女人,貧道要把她留下來……”
“我不同意。”
聲音冷冷冰冰,李世默的回答不假思索,毫無轉圜餘地。
不可能,他怎麽能允許她落到天師道那群狼子野心的人手裏?
“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談的。”
淩虛道人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一步不退的李世默。
“這個兵,我們天師道不借了。”
別啊,怎麽回事,剛剛還聊得好好的,怎麽說不借就不借了?
站在一旁打下手的孫望之最為崩潰。他辛辛苦苦什麽醃臢手段都用上攢成的局,這兩位到底唱的哪一出?
李世默搓著手中鬆木削成的長棍,樹皮尚未剝落幹淨,刀斧之功留下的木屑深深紮進他的手掌心,十指連心的痛。
這樣赤裸裸的威脅,讓他想想,她每次是怎麽化解的?
首先要護住自己的底線,決不能被人踩中痛腳任人拿捏,切忌暴露自己真實的情緒。必要時應探到對方的底線,如此方可在談判桌上占得先機。
很不幸,他的底線已經暴露無遺,是她。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就算被人觸到底線,隻要施以詭詐言辭,也不是不能化解挽回。
可那是她啊,讓他用虛矯之辭掩飾他的底線,他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
又陷入一場僵局,淩虛道人和宣王殿下以分庭抗禮之勢對峙一張桌案的兩端,日影移動的腳步仿佛被凝滯的氣氛鎖住,空中淩亂飛舞的塵埃也歸於靜寂。
“可以。本宮同意留下來作人質。”
終於有人,打破了這該死的僵局。
長公主。
淩虛道人攤手,滿臉無可奈何。
“宣王殿下,這可不是我說的,長公主自己同意了。”
李世默不可思議地看向似乎遊離於外卻又無時無刻不牽動著整場局的若昭。她的目光,始終如水一般溫柔,似初春破冰泉湧,映襯著尚未消散的白雪和融融暖意的春陽。
她說,沒事,交給我,不用擔心。
卻又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他太熟悉她的習慣了,一次又一次,替他分去壓力。也無形地反襯出他的某種——弱小且可憐。
歸根到底,還是自己沒那個本事,如果他能有雷厲風行之手段有呼風喚雨之勢力,能把她護在懷裏固若金湯到讓所有人都不敢染指不敢覬覦——
會不會,就不是這樣了?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生出怨懟,卻也隻能長歎一聲。
他好恨。
木屑的毛躁感再一次從手掌心傳來,和他心底裏曾經握過的涼意交疊,透徹心扉。
“那本王也有一個條件。”
“殿下請講。”
“既然諸位都是自己人,也算是都看明白了。長公主於本王,並非簡單的姑侄,她亦是本王帳下最重要的謀士。入成都之後,本王需隨時與她見麵商議。否則,耽誤我們的計劃,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宣王與長公主這個主君與謀士的關係,在場人確實都看得明白。他這個要求,合乎情理,不算過分。
“那……成都城北同塵客棧,宣王殿下想見長公主,便可直接去。”
李世默咬著牙微微頷首,“如此甚好。”
“可殿下要想在客棧做小動作,或者是帶人截走她,休怪我們對長公主不客氣。”
淩虛道人話說得淩厲,趾高氣揚的嘴臉讓李世默第一次氣血上頭想撕了他。
等他和孫望之離開,李世默依舊忍不住顫抖的手。他推著若昭送她回自己屋中,一路上,穿過雜著小石子凹凸不平的泥土地,穿過苦綠色香樟積了一冬塵埃的葉子,兩人皆是一片沉默。
入了屋,炭火還未點燃,李世默七手八腳點起炭火,若昭瑟縮在窗邊陽光落進的地方。
“聽風吟說……”終於有人打破這沉默,李世默斟酌良久,不知該以一種怎樣的方式挑起話頭。
“你最近幾日吃飯不是很好。”
自然沒有聽風吟說過,隻是看她瘦得厲害,猜也能猜出幾分。
“她……怎麽什麽都跟你說?隻是換了季節胃口不太好罷了。”瑟縮在窗邊的聲音,因為冷,聲音也虛得不怎麽真切。
李世默擺弄好炭火,聽她的聲音有些不對勁,熟練地走到她麵前蹲下,掰開她膝上絞在一起冰涼的雙手。
“是在懲罰自己麽?”
“嗯?”
若昭迷茫抬起雙眸,並不是她不明白李世默在說些什麽,而是某種程度上,他的話跳過了所有的因果邏輯所有彎彎曲曲的小心思,恰到好處地切中她埋得最深,最難以啟齒的心病。
切得太準,以至她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
“對不起,那日的事,是我輕佻了。”
那日的事,自然就是那日淩虛道人氣勢洶洶用刀劍威脅他們之後發生的事,害得他們至今沒能好好說上一句話的事。
李世默的解釋,或者說他根本什麽都沒有解釋,解釋他把她當作薛瑤?解釋他對她動了不該有的心思?他不想說,更不能說,他隻能說錯了的是他自己。至於其他的,解釋什麽都隻能讓他們的關係陷入死局。
“你看,本來不是你的錯,你卻執意要攬在身上,痛苦的是你自己,難受的是你自己的身子。你這副身子骨,怎麽能經得起這樣的自苦。”
他仰頭,剛好看見她喉間那一塊還未褪幹淨的紅痕,絳中泛著些許紫。他好想,好想伸手去碰碰那天他不知輕重留下的痕跡,卻又死死攥著她的手,倒像是借著她的手在控製住自己那些沒來由的衝動。
“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好嗎?”
那一句輕聲的“好嗎”,低進塵埃裏的央求,他和她一樣瑟縮成一團。
“我不是……”
沒說完若昭便自嘲地笑笑,她不是什麽?她不是沒動那個心思,還是不是沒自我折磨?
她笑著。他記憶中那一年紅雲交疊的底色,被砂礫一遍遍淘洗褪盡,隻剩下巴蜀沾了霧氣明滅不定的日光,像永遠停留在入春前夜枯黃的蝴蝶。
掙紮了一個冬日,最終沒能等來她的春天。
“有些責任,不是你的,便不必硬扛。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來,益州也是,我一定會處理好的。”
“你不用掛心我,人質不過是保證合作順利進行的砝碼罷了,我不會有事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世默固執地打斷她的話,“我是說,你不用……”
你不用上刀山下火海,不用什麽事都身先士卒,不用雙手皆是鮮血把下地獄的事都做了個幹淨。這都是他李世默的責任,不需要他心尖的女人來承擔。
又回到他們曾經觸及的話題,她說過,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連最基本的下地走路都做不到。除了能攪弄風雲,她的人生,便沒有意義了。
他不希望她涉的險,卻也是她人生唯一的意義。
李世默腦中千回百轉,把剛剛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你放心,你所希冀的一切,我必全力以赴。”
因了跨不過的血緣至親,他什麽海誓山盟也給不了,唯有一句“你放心”,算是他的承諾。明明輕得可笑,說出口的人卻仿佛真的相信一般,字字句句重若千鈞。
她承諾過他。
“願殿下以天下為己任,我自竭力相助,生死不負。”
那便是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