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成都:至親至疏
從若昭手中劫走酒樽的正是李世默。當他覺得若昭的酒不對時便留了個心眼,如今接過來輕嗅——
果然,節度使府的人沒安好心,故意給她上了這樣勁道極大的酒。
為什麽?
包裹在勁厲濃鬱的醇香中,李世默把所有的事情連貫想了個通。
當時大宴之上行祝酒辭後若昭身體當是極為不適,卻極力暗示他不要分心。出於對他名聲的考慮,此事她本不欲聲張。
而不欲聲張的背後又恰好落入公孫梟的圈套,與她入節度使府便被貼上與眾不同的嬌柔蠻憨乃至心直口快的標識格格不入。
兩下皆難,而聰慧如若昭,在公孫梟的注視下演了一出貪杯少女的戲碼,以斬其前提破了這進退維穀的困境。
祝酒辭之後的幾個呼吸間的功夫,他總覺得若昭和公孫梟之間的氣氛不太對,正是因為此。
他全部想通了。
她又在替他分去壓力,用她的身體。
他深吸一口金樽之中滿溢開的酒香,醇美厚重如他心中鬱結之氣一般經久不散。他微微抬杯遙敬公孫致和。
“公孫將軍,這一杯,理應本王來敬。”
說罷,便不管公孫致和作何反應,一仰頭便一飲而盡。
若昭急紅了眼瞪著他。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剛剛為什麽要執意喝這杯酒啊?
知道。
李世默回頭看著她,他眸間沾了水色,原本純淨如玉的眸光也浮上蒙蒙霧氣,霽月清風也望不見寒潭深邃。
他半路殺出劫走了若昭的金樽,卻決計不能說是因為她身體喝不得這酒。
容他想個辦法把場子圓回去。
他眼中此刻隻有那個滿麵潮紅仰著頭瞪他的小丫頭。雖然按照輩分,他哪有資格叫她一聲小丫頭——去他的輩分,他眼中隻剩下她那雙含著一池春水的眼睛,因嬌嗔泛起點點漣漪。原本靜如深溪的眸子驟然間活過來,花瓣吹了滿地,攪碎他原本如鏡的心湖。
再往下,便是他心心念念咬著的嫣紅的唇瓣。
嫣紅色的,比平日見到的嫩粉更明更豔。唇脂染了酒的濕意,隱隱閃動飽滿潤澤的水光。
香軟可親。
他腦中空轉幾圈,嘴上卻比腦中更快地說了出來。
“忘了之前你抱著喝了一壇酒,夜裏撒歡兒似的折騰我了麽?明日我還有正事,今夜便不許你喝。”
夜裏。撒歡兒似的。折騰……
模模糊糊的描述實在曖昧不清。今日夜宴至始至終旁觀不語的杜宇在端起肉糜欲食之際,差點全噴了出來。
宣王殿下,您知道您在說什麽嗎?
這般信手拈來又輕描淡寫勾人遐想以至浮想聯翩的講故事本領——長公主……長公主也教不出來好麽?
杜宇好歹算是把這一口肉汁咬著牙咽了下去,公孫梟卻是實打實地笑了出來。
原本宣王殿下從小熙姑娘手中劫走酒杯,他正要趁此發難一番。李世默反應倒不慢,一番說辭倒是合理又破僵局。
“哈哈哈哈聖人也說過,食色性也食色性也。宣王殿下當真是一等一的妙人兒。”
一時間尷尬的氣氛又頃刻間哄笑快活起來。連帶剛剛還在因天師道之事生悶氣的公孫致遠,都發出了心領神會的邪笑。
若昭滿麵桃紅而染至更甚,她自然聽明白了李世默編這一段所為何。隻是……某些難於啟齒的心思被突然翻到台麵上,小女兒家的羞怯加上酒意綿綿,連演的功夫都省了。
李世默此言隻為圓場子。無奈堂下這些武夫出身一個個都不是什麽善茬,插科打諢還算輕的,聊起床笫之私更是百無禁忌。尤其是公孫致遠,自他說了那句話後便盯著若昭傻笑,盯得李世默飲下的酒都化作怒火中燒。
聲音難得有些冷冽。
“本王私事,還請諸位不要過問。”
“不問不問。”公孫梟哈哈大笑著擺手,一邊說著不問一邊嘴上卻是絲毫不讓人。
“聽聞殿下尚未娶妻,小熙姑娘可算過門?”
一句家宴上的閑聊,一句看似長輩的關心。公孫梟自己的算盤卻早就打得飛起,他始終不願意放棄小熙這個釣宣王的誘餌,也始終不願意相信這個女人僅僅隻是情人這樣如此簡單的身份。
那麽,一個女人,尤其是像小熙姑娘這樣身份的女人最在乎什麽?
名分。容色。清白。
此一言,一問名分。
這話問得突然,若昭都未想好如何把握言辭間的度。卻在思忖之際,一隻暖和有力的大掌攜過她不安攥著輪椅的手,包裹了個滿懷溫意。
“本王回去之後便奏請父皇和母妃,定以正妻之禮迎小熙姑娘過門,此事不勞公孫老將軍費心。”
“定以正妻之禮。”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是看向她的,專注、深情,甚至可稱得上——凝望。
如水的目色多了鬱鬱森森的氣息,如山巍然如林森蕭,一言承諾拂去了水色浮光,堅實的枝條如雙臂合抱將她的不安穩穩接住。
若昭在他的注視下,一腳踏入輾轉反側十數年的夢境,卻又生出如幻滅的悲戚。
多假的承諾。
因了兩人都知道這承諾是假的,理所當然誰也不會計較到底承諾了什麽。李世默心下怏怏,她卻不知嗬,承諾這個動作本身就有特殊的意涵——
他是真的很想娶她。
兩人執手相望卻不語,反倒是公孫梟拊掌大笑。
“久聞殿下不好美色,如今一見殿下心尖上的小熙姑娘,方知……”
公孫梟頓了頓,似是發現驚天大秘密一般頗為自得道:
“方知殿下當真是絲毫不好美色。”
這又唱的哪一出,諷刺她長得不好看?
剛才李世默一言足以讓若昭心中起起伏伏千百回,卻被公孫梟一句生生扯回了現實不得不分出精力應付。
此刻當以以尋常女子的心思忖度之。容色似乎是女子最在乎的東西之一,那她應當流露出……
若昭隨即泫然一泣,一隻手還在李世默的大掌中不曾掙脫,另一隻手接著拭去點點淚痕,口中嬌軟之音與先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殿下,殿下!公孫大人之意,可是小熙長得不美?”
李世默知道若昭不過演戲耳耳,聽到公孫梟一言還是實在慍怒。為何世人總以苛責的目光審視女子容貌,甚至以品評為樂?再說了,若昭的容色哪裏比不過那些頗負盛名的美人,公主出身天潢貴胄周身的氣度,飽讀史書閱世事無數的通透慧黠,別說長安城,放眼整個大唐,又有幾個女子比得過?
既是演戲,這話自然不能說。李世默輕柔拭去她眼中噙著的淚花,將她兩隻手都攏住。
“不聽這些話,本王心中,小熙永遠都是最美的。”
公孫梟故作歉意,嘴上卻絲毫不讓半分。
所謂一問名分,二責容色,至於其三,便是以事關女兒家清白的情事使之羞慚。
“微臣眼拙,宣王殿下與小熙姑娘自當是身心契合,那管得上容色如何?畢竟詩中有言‘至深至淺夫妻’哈哈哈哈……”
等等,啥玩意兒?
公孫梟的路數無非是以尋常女兒不喜卻又不得不在乎的東西試探她,這點若昭一早看得透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不了順著往下演便是了。
可是這個……“至深至淺夫妻”,這究竟是多無聊多貧瘠才會想到故意歪曲女冠詩人的詩開這種玩笑?
這種玩笑似乎還頗為吃香,甚至對軍政民政皆毫無興趣的公孫致遠都打起精神,目光灼灼地盯著北上位雙手還攥在一起的兩個人。
若昭螓首微頷以至深深埋在李世默的掌心中,微涼的小臉蹭過他手心中縱橫交錯的掌紋。
“殿下,公孫大人說的什麽呀?什麽‘至深至淺’的,小熙聽著臉紅……”
若昭最後幾個字已經是輕聲,當真是又羞又慚到連聲音都吞到肚子裏。
“咳咳咳……”
夠了啊,真的夠了!坐在下方觀戲的杜宇終於實在憋不住嘴裏含著薺菜咳出聲來。他看著宣王長公主聯手和公孫梟這一番你來我往,公孫梟言辭之間輕薄膚淺可稱得上毫無基本禮數教養,而宣王和長公主居然也能接著往下演,演戲之順暢堪稱無縫銜接無可挑剔,接戲時的淡然簡直是厚臉皮之最。
甘拜下風甘拜下風。杜宇一邊埋頭吃菜一邊暗中嘖嘖不止,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無恥,如今竟然還真有連他也一聲歎服的。
節度使府都是些妖魔鬼怪。
酒意散去大半,李世默自忖提一嘴床笫之私已是極其不妥,無奈當時圓場需要而自己確實一時恍惚自責。而此刻公孫梟暗喻春帷私情,幾乎恨不得點點滴滴的細節都擺上台麵乃至纖毫畢現,終於激得他不懌至極而麵色凜然。他撫著若昭涼意還未曾褪去的小臉,在她想掙紮著出去之時執意用雙手暖著。
嘴上卻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相鼠有齒。”
廳中燭火輕搖,照得李世默的臉色一片陰寒。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老鼠尚且有齒,人何以絲毫不知節製。既然不知節製,苟活於世又有何意?公孫梟的試探之意李若昭懂,李世默也懂。既然想試探,他們陪著演戲便是。陪著演戲,並不等於他就容忍把話說的如此露骨。
“什麽?”
公孫梟尚未反應過來李世默此言何意,上位者刹那間流露的狠厲又歸於近乎冷漠的淡然。
“公孫老將軍記錯了,此乃女冠李季蘭所作詩,‘至深至淺清溪’而‘至親至疏夫妻’,老將軍說得委實不堪。然既是家宴,二位公子也在,老將軍暫且自罰一樽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