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成都:驚虹

  她曾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這樣不顧一切,把這輩子都搭上去,值得嗎?

  畢竟滾落在淤泥裏的橘子,不論她再怎麽努力,卻再也撿不回來了。


  可她就是想撿起那個橘子,追著咕嚕嚕向前滾的橘子跑呀跑,從綿州的街頭跑到成都的街頭。好像這樣,就能追上那個不回頭的橘子,追上她這輩子都回不去的起點。


  這二十年,她不敢多想,不敢聽雷聲,甚至連鏡子都不敢照,走在路上手邊的水池都不敢靠近。她害怕看到自己的臉,那張和自己姐姐一樣的臉。


  如果姐姐還活著,是不是也已經長這麽大了?會哭會笑,會用易容術嚇唬她,會吃她剝的橘子,還會往她嘴裏塞各種好吃的。


  姐姐不在了,獨獨留下了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自己。她一個人,是在替她姐姐,替自己的母親,替數十名自己的族人活著啊。


  那她還有什麽理由不去報仇?

  所以,十八歲那年,她費盡心思打探到綿州出了一個在長安宮城中謀事的王朝貴。十九歲,她從綿州一路遷到成都,用盡一切手段也要和這戶人家攀上關係。二十歲,王朝貴從長安來信,終於同意與她結盟,條件是她必須嫁給節度使府中的一個人。既是請王朝貴動手的籌碼,亦是王朝貴交給她的任務——牽製,和節度使府的那個人互相牽製。


  除了意外搭上了一個孤鸞。


  一個完全聽命於王朝貴的劍客顯然比她還好用。在接下來的五年裏,她被金屋藏嬌在那人的私宅中,孤鸞則為了替她報仇,甘願任由王朝貴差遣。那些年她很少見到孤鸞,除了極少的情況下,孤鸞會偷偷趁著月黑風高來看她。沒有月光,沒有燭火,和黑夜融為一體的黑衣人敲開她的窗戶,憑著感覺把那個小姑娘,哦不,炸了毛的小霸王拍在懷裏。


  孤鸞殺人血是不會濺到自己身上的,可雪晴總能從他的懷抱中嗅到淡淡的血腥氣。


  每一次,他都會摩挲著她的發絲,在她的耳邊一字一句,鄭重其事:


  “沒事的雪晴,相信我,很快就能解決的。”


  “很快就好。”


  雪晴在黑暗中偷偷把眼淚咽下去,一開口,還是一如既往地,自己聽上去都覺得欠扁的語氣:

  “你可千萬別死啊,說了要看著我嫁個好人家的。”


  這樣的日子與他們而言是稀少的。且不說孤鸞長年在長安,極少回來。更令她絕望的是,那個人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心情好的時候她還能睡睡自己的房間。若是那人一時心血來潮想玩什麽花樣,她就被扔進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滿足他某些不能見人的欲望。


  直到隆平十一年的八月,她意外從長安發來給那禽獸的邸報中,得知了一場掩埋了二十年的血案。在長久折磨之後的雪晴仿佛看到什麽光亮一般,趁著那人不在府中之際,靠著這些年勤修的易容術帶上盤纏,她獨自一人北上長安城,去了結她二十年的夙願——


  真的是杜家人,還是那位官拜工部尚書的杜鬆。


  應該還加上他那好弟弟杜桓。她要親眼看到這兩個腳踩著西陵氏鮮血的劊子手被釘死在恥辱柱上。


  卻在長安城某天夜裏,一個黑衣人再次敲開了她的窗戶。


  “雪晴,是你嗎?”


  窗台上的黑衣人還是一身緊身衣,在雪晴眼中,獵獵長風仿佛真的吹起他的衣袍,似神仙般清風盈袖。那一夜月色很好,他躍入窗台,背後是八月十五中秋的滿月,皎白、明亮,且圓滿。


  第一次,孤鸞很大膽,他俯身親了親她的耳垂。


  “你看,我說的,是不是很快就能解決了?”


  雪晴咬著嘴唇點頭,眼淚卻再一次不爭氣地流下來。一句話都沒有多說,孤鸞就知道她為何而來。杜鬆審判在即,沒有人比她更想看到這個當年害死西陵氏全家的惡棍的下場。


  雖然嚴格來說,她報仇的對象應該還算上當年入蜀殺良冒功的張懷恩。


  可那時的她,突然不想再繼續這樣不見終日的複仇。她背了二十年的擔子,終於有朝一日可以如釋重負地放下。她甚至覺得,那一夜落在她窗台上的孤鸞,帶來的不僅是滿月的光華——


  是希望,是新生,是她人生二十五年毫無選擇的漫漫長夜之後的破曉。


  難得看到她在他麵前正大光明地哭,孤鸞逗她,“那你還想著嫁給別人?”


  一句話讓雪晴像炸了毛一般捶著他的胸口,“都怪你沒能早點解決,我都嫁過一次了。現在好了,以後逃出去也沒人要了。”


  “我不是人麽?”


  “什麽?”


  孤鸞戀戀不舍地掰開懷中梨花帶雨的小姑娘,握住她的肩頭,一雙讓江湖上無數人望之膽寒的鷹目染上層層暖意。


  “我說,我不是人麽?你都說了五年要我看著你出嫁,哪有新娘子出嫁相公不親眼看著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幾乎順理成章,順理成章到孤鸞都覺得是不是太快了?雪晴的主動讓他無從招架,或者他也根本不想招架。五年了,他違背本心做出了太多肮髒的事,雙手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鮮血。他背棄養他長大的師父,背棄授他一身武藝的劍宗,救了一個他覺得值得救的女孩兒。


  無悔,無憾,卻是真真實實反複折磨壓抑的痛苦。


  他也累了,在希望即將降臨的一刻,真實的疲憊讓他無從抵抗她纏住他腰的雙手,疲憊到自己高築的心牆也一點點坍塌。


  一抹血色讓他沉淪至極的目光刹那間清醒。


  他看看床榻上的異色,又看到雪晴身上的斑斑淤青,最終不忍地拉上被子,從背後小心翼翼又無比用力地擁住她。


  “雪晴,”眼前的一切讓他大概知道這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於是斟酌著開口,“其實,與其看到你這樣受傷,我寧願你不要守身如玉。一個坑蒙拐騙無惡不作的小壞蛋我都不介意,這些,我又怎麽會介意?”


  在孤鸞看不到的視線裏雪晴一僵,眼淚再一次落了下來。


  其實孤鸞想得並不對。


  不是她沒有那點守身如玉的心思,隻是事實是……這五年要讓她怎麽說?說這些傷都是她自己弄出來的?說她其實嫁了一個不能人事,隻會變著法折磨她的變態?說她這些年被灌了些奇奇怪怪的藥,被關在地下室裏,情難自已到扯自己的衣服,一旁的禽獸就看著她打滾呻吟,有時候甚至會把她鎖起來拿著一根羽毛玩弄她?


  那時她為了讓自己清醒,把自己撞得渾身青腫,嚴重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塊好皮。


  有時候她甚至想,如果不是那一點微茫的希望,她早就一頭撞死自己算了。


  這些話她實在沒法說出來。雪晴在被子裏踹了孤鸞一腳。


  “誰說要替你守身如玉,可把你給嘚瑟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雪晴說話的方式沒人比他更清楚。這種時候千萬不能嗆,本著她進他退,她怒他跪的原則,孤鸞從善如流道:


  “你說得對,我確實嘚瑟了。那麽雪晴,你要不要讓我更嘚瑟一點?”


  沒想到雪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接騎在孤鸞身上,“再來就再來,我雪晴還沒怕過誰!”


  孤鸞仰麵朝天哭笑不得,捂著臉都能想象這些年雪晴不變的囂張上天。他捂著臉笑夠了,才放下手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的意思是說,等到杜家的案子判下來,你大仇得報,我就帶你走。我們兩個人,可以走得悄無聲息,去隱居,去遊山玩水。”


  孤鸞捂臉再笑,“所以你想到哪兒去了?”


  現在輪到雪晴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半天沒擠出一句話來。最後孤鸞都看不下去了,他故作歎息道:


  “雪晴啊,你現在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比之前差了不少呢。”


  她的臉色千變萬化之後終於停留在氣鼓鼓的紅,她用力拍了拍身下的肉墊。


  “好,你居然敢說我差,我看你待會兒還嘚瑟得起來麽?”


  雲銷雨霽而天之既白,雪晴昏昏沉沉埋首孤鸞懷中,喃喃道:


  “孤鸞,我想……我不僅想親眼看到他們的結局,我還想親手給他們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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