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成都:庭槐寒影疏
節度使府正廳的燈火已經被遙遙拋在身後,若昭終於忍不住伸了個懶腰,揉了揉剛才哭得有些脹痛的眼睛。
“在這些人麵前演了大半個晚上,哭得我眼睛都快腫了。”
望見庭中愈漸茂盛的槐樹,夜風忽起,木葉搖落,枝頭初綻的白花淹沒在黑黢黢的樹影中。唯有暗香幽幽,與殘月同色。
從正廳中半逃出來的兩人皆知,到別院了。
李世默沒應她的話,隻是走到若昭的麵前,蹲下,對上那雙水色未褪的眼睛,眼底還殘留幾分拭過的紅腫。晚間的風有些涼,他伸手替她把鬥篷拉好,又替她理理領口處折皺的衣襟。
沉默良久,他終於說了一句話。
“今日天師道襲擊,是你故意謀劃的吧?”
若昭本有些放鬆的心情忽地一滯,就像風箏線扯斷了一般心緒忽然就漂泊不定起來。她隨即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苦笑——果然,在他麵前,她越來越沒有秘密了。
也罷,本來也沒想瞞著他。
“嗯。”若昭再忖,這樣的回答有些不走心。也不知是出於怎樣的心情,她目光遊離到李世默身形之外,緊接著多補了一句,聽起來更不走心的話。
“你這麽快就猜出來了?”
“嗯。”李世默也如法炮製地嗯了一聲。他追著她的目光,悄悄挪動到她的視線之中。
“那我今日的表現,可還算滿意?”
若昭的目光終於看向固執地蹲在她麵前的人。本來是一句詢問,對上他那雙澄澈的眼睛,她總覺得他哪兒有些……委屈?不對,也不算委屈。就是有些難受,窩心的難受,連筷子都夾不起來的,無處紓解安放的難受。
“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麽?”
李世默不正麵答她的話,卻自顧自地接著道:
“你今日讓公孫致和帶著你出去,是因為你覺得可以利用他在節度使府中的不公平待遇,激起他的貳心。故意向他伸出橄欖枝,誘使他順著你的杆向上爬?”
是啊,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麽?
“而你接著向天師道的人暗中透露了你的行蹤,是利用了我當初借公孫梟之手把你救出來,天師道痛失人質的不甘,他們想趁著隻有兩個人的機會,再一次把你控製在手中?”
確實如此。
見他還想繼續說下去,若昭隻好不語。
“而你誘使天師道出手的原因,是想借此轉移注意力。因為公孫梟遲早要知道公孫致和帶著你溜出去的事,到時候他有意問責,你總要找個更大麻煩事讓他無暇顧及於你們。
“可一旦天師道在成都城明目張膽地襲擊節度使府的車駕,不啻打了公孫梟的臉,也讓公孫致遠心甘情願下場攪局。於情於理,公孫梟明裏暗裏都會針對天師道采取一點措施。你不會算不到這一點,所以——
“你想動手了,比我們設想得更早地動手。”
李世默停頓片刻,見她並無反駁之意,才接著道:
“所以我就隻能順著你的意思,逼迫公孫梟開始動兵。把益州的部分兵力開赴北部與天師道對峙,既是有意分散對節度使府的轄製,方便有朝一日我們逃出生天,更是向漢州的天師道傳遞消息,告訴他們大戰將至,要開始準備了——畢竟,以我們現在幾乎被軟禁、被隔絕的狀態下,很難親自把消息傳出去。”
全對。
若昭大抵知道李世默已經把她的盤算摸得差不多清,隻是沒想到,每一處細節他都猜到了。
現在想來有些可笑,以她當年在雲山暗中調查的結論,三殿下大約是不怎麽懂謀略的。所以她花費數年,定下了在長安動手的一個極其詳盡周密的計劃。
但如今真正打起交道才發現,其實完全不是,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比她想象得要會算得多。
仿佛猜透她的心思一般,李世默也斂容不語。於平地生波瀾,他確實不如她。但她隻要布局任他來接去解,他未嚐不能全猜透她的心思。
也是因為,他了解她。想法不拘一格,落到實處又麵麵俱到,隻有向她這般聰穎而篤實兼具的人方可做到。更為明顯的是,謀篇布局總要付出一些代價,而對若昭而言,她最先願意付出的代價,定然是她自己。
換句話說,如果哪一局以她為餌,那極有可能,出自她的手筆。
她愛惜棋子,愛惜羽毛,愛惜她親手下的每一步。
卻唯獨不愛她自己。
這樣的沉默已經太久,久得樹上槐花都等得有些寂寞了。一朵小白花飄落,蹭過她的鼻尖,慢慢悠悠地落在她的腿上,落在她與他之間那方小小的空白。
若昭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說點什麽。
“其實我一開始的本意,隻是想借天師道之手拖公孫致遠下場,既轉移公孫梟的注意力,又讓公孫致和腹背受敵孤立無援。這樣,我們在節度使府中,才能趁機借助公孫致和的力量與公孫梟抗衡。”
“所以,你就故意誘使天師道的人來襲擊你?”
“也不是,”若昭急於反駁,卻又不知道自己在反駁什麽,大約是被他反問的眼神第一次盯得有些慌亂,“今日我見過孤鸞了。他說……他說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前提就是,要求我們盡快提前動手。
“所以天師道的人此時襲擊我還多了一重好處,我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利事。你也看明白了,不然你不會強迫公孫梟現在就動兵。”
她說得過於理所當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李世默心下起起伏伏。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鬱結在胸中的一口氣化作了一句話: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萬一天師道的人傷到你了呢?”
若昭聽到他這句話之後一口氣才鬆下來,她難得輕鬆地笑笑。
“不會有事的。其一,公孫致和有求於你,也算是有求於我,當然不會讓我出事。其二,公孫梟也不過那些伎倆,他一定會派人跟蹤我們的。到時候節度使府兵到,對付天師道好不容易潛入城的幾個人,輕鬆至極。”
說罷,她還故作輕鬆地攤攤手,“你看,我一點都沒有傷到。”
李世默眼中那些無所依傍無所附著的情緒終於凝固成一點,她能在他的眼中看到逐漸聚齊的火,卻又被他自己強行熄滅。他憋了許久的一口氣,最後不得不以最平靜無波的方式釋放出來。
“刀劍無眼,萬一呢……”
你知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有多擔心你。我甚至不敢想象,萬一你出了事,我會不會瘋掉。
在他刹那間明亮執著的眼中,若昭終於知道今夜李世默身上那一種毫無著落的難受是從何處而來。他時時刻刻都在擔心她的安危,他不喜她以身涉險,卻又阻攔不了她。
說不得,勸不得,責難不得,卻又無處排遣的擔心。
若昭扯出一個笑容,硬著頭皮繼續解釋道。
“我說了,不會有事的。其一,公孫致和不會讓我出事。其二,公孫梟一定會派人節度使府兵跟蹤我們。到時候天師道的人……”
意識到她好像把剛剛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她的聲音驟然小了下來,最後幾個字咽進了肚子裏。
兩人又陷入一片沉默。
李世默終於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起身,推著她的輪椅進了屋子。槐花在夜風紛紛侵擾中落了一片,卻再也沒有一朵,落入他們之間的天地中。
他沉默地去耳房抱被褥枕頭,留下時間給她換寢衣。
等他抱著一團被褥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她穿著一身薄薄的單衣,正在奮力地從輪椅爬上床榻。
他差點忘了,她雙腿殘疾,如果沒有人幫忙,連自己的床榻都爬不上去。就像現在,她沒辦法直接從輪椅睡到床榻上,隻能先從輪椅摔到地上,再跪在床榻邊,十指恨不得都摳到褥子中,用兩隻手奮力把自己的身體撐上去。
一時懊惱,他丟開手裏抱著的東西,將伏在床榻邊的若昭攔腰抱起。
身體驟然一輕,她在他懷裏,突如其來地對視良久。
“我……”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沉默。
“怎麽不叫我幫忙?”
“對不起。”
又是各自同時開口,卻又說了兩件完全不同的事。
若昭把目光偷偷轉開,率先打破僵局。
“也不是爬不上去。連這些事都讓你幫忙,我跟個廢人也沒有什麽區別了。”
趁著李世默還來不及反駁,若昭緊接著道:
“剛剛的事對不起,我知道你在替我擔心,我總是在按照自己的節奏和方式處理所有的事,沒有顧及到你的心思,話說得還有點直,對不起。”
她頓了頓,確認自己該說的道理都說了,“嗯,就是這些。”
李世默再次一時氣短,為什麽連道歉這件事,她都做的無比順手順口,還搶先他一步?
可轉念一想,以身涉險的是她,率先道歉的也是她,什麽都是她做的,所以他那點所謂的擔心、難受,似乎都成了過分的矯情。
再一次的,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