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公孫:石上凋花
第二日,果不其然,在得知欽差失蹤的消息後節度使府上下大震。卯時一刻得知宣王殿下不在府中,日晷還未轉至卯時二刻,整個成都城戒嚴,除往來商旅最多的正北門,也就是太玄門開放外,餘下七門皆封閉。即使是開放的正北門,節度使亦派出重兵把守,連隻鳥飛過都要射下來嚴加查察。
關河則率欽差衛隊直接出城搜尋宣王殿下的蹤跡。六百欽差衛隊,其實都是天師道的人,就這麽被關河明目張膽地帶出節度使府,也帶出了成都城。
跟著關河出去還有風吟和黎叔。風吟是第一次穿上神策軍專屬的明光鎧,小小的身子稱起一件鎧甲顯得實在磕磣。若昭貼心地又在她的鎧甲下塞了幾團布,才勉強像個樣子。
“好了,”若昭最後幫著風吟把胸前的束甲絆係好,親昵地拍拍她的肩膀,“你看看,第一次穿鎧甲感覺如何?”
“小姐!”風吟頂著一頂碩大無比的鳳棲兜鍪,她扶了扶恨不得垂到她眼睛的邊沿,“你是真的不和我們一起走嗎?我和黎叔一走,小姐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不是和你說了嗎,沒事的。”看見風吟折騰了半天也沒把頭盔戴好,若昭示意她蹲下來,耐心替她正了正冠冕,把帽上的朱纓捋順。
“你現在的任務,就是把自己偽裝好,跟著關河從節度使府出去。我可以自保,但是你和黎叔留在這兒,我未必能保得住你們的命。”
好說歹說送走了黎叔和風吟,偌大的別院,終於隻剩下若昭一人。
她心情頗有些怡然自得,雖然沒個打下手的人,生活的情趣還是一分都不能少。用沸水浸潤了茶壺,就在庭院的白花槐下支起小爐。一匙碧潭飄雪投入壺中,樹上花香,樹下茶香,兩相纏繞。
攜了自己隨身帶的長相思,用絹布耐心拭淨琴麵上的灰塵,
彈點什麽好呢?
空寂的別院外,傳來一陣急促而幹練的腳步聲。
不慌,但是有點亂,暴露了來者迫切的心情。
若昭抿嘴笑,心念一動,一曲寂靜潺潺的《漁樵問答》就在指尖傾瀉而出。
與靜水流深的琴曲截然相反,緊張、忙亂、而焦灼的氣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成都城擴散。北門並未發現有疑似宣王的人出入,公孫梟當即下令封街,調派大量節度使府兵,挨家挨戶搜查。所至之處,不得安生。
而與這首靜水流深的琴曲相似的是,全城戒嚴搜尋的宣王李世默,早已在卯時城門初開的時候,從南門出了成都城。此時此刻,他正坐在虞讓駕駛的馬車上,將一城的兵荒馬亂拋在身後。
城外天色很好,清明剛過,空氣中都泛著青草濕潤的清新。仔細算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親近自然天地間冬去春來、日月東升西落的景象。成都城中壓抑,節度使府更是處處逼仄,驟然間重見天光,春風輕暖得讓他恍惚如夢。
如今他作為欽差的大事基本上已經辦成,一路的所見所聞,加上這一個月來問政各州刺史,劍南道的情況上達天聽不成問題。隻是,若昭還在節度使府那一池渾水中,也不知她還好不好?
李世默斂容端坐在馬車中,心思卻早已經有一下沒一下地飛到天際。
感覺車內自從出了成都就安靜得不像話,現下他們已經安全了,虞讓的馬車也漸漸慢下來。他的嘴巴一向閑不住,好不容易放鬆下來還這麽沉默,實在不是他的風格。
“殿下,您知道我們待會兒該去哪兒吧?”
這件事李世默聽若昭說過,就在她三月二十八日從節度使府外回來的那天夜裏,她把她的推測,詳詳細細與他說了一遍。
“知道,聽她……聽你們莊主說,讓我去看看一個人的墓,說是確認某件事情。”
“是了,”虞讓一甩馬鞭,心情無比鬆快,“這回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辦成一件大事,莊主回去之後可一定要重重賞我。”
閑著也是閑著。閑著還會瞎想。與其如此,不如和車廂外那個小夥子聊聊。
念及此,李世默便順著虞讓的戲道:“這話怎麽說?”
“殿下,你應該知道我們待會兒要去看的那一個人的墓,是誰的吧?”
“知道,聽說是三年前不幸離世,蜀中赫赫有名的,杜鵑姑娘。”
“正是!”
仿佛配合著他說話的節奏,虞讓又甩了一鞭子。
“打聽清楚杜鵑姑娘的墓在哪兒,這件事可太難了。自從八天前莊主讓我去找杜鵑姑娘的葬地,我就重訪杜鵑姑娘生前在的那家場子,那家的媽媽說什麽也不告訴我杜鵑姑娘去世後在哪兒入土為安。後來我好說歹說還塞了一大堆銀子,她才模棱兩可地說在成都城外的北郊。我恨不得把北郊翻了個底朝天,您猜怎麽著?”
虞讓抑揚頓挫宛如說書一般,還頗有一副你不問他就不說的架勢。李世默隻得配合著他繼續問道。
“怎麽了?北郊沒有找著?”
“正是!”
虞讓又興奮地甩了一鞭子,“後來我想啊,莊主曾經說過,越想隱瞞的東西,才越有可能是事情的真相。所以我腦子靈光一閃,誒——
“您說,會不會這杜鵑姑娘的墓地,其實在成都城南郊?
“果不其然,我就到這南郊遍地撒網地找啊找,真的讓我給找到了,杜鵑姑娘的墓。”
仿佛配合他繪聲繪色地描述,虞讓一扯韁繩,馬車將將停在一片荒草叢生的高地上。他跳下馬車,撩開車簾,指了指不遠處淹沒在荒草中的一個小小的土堆。
“到了,就在這兒。”
成都位於巴山蜀水環抱之中,原本是山巒疊嶂的地形,大約是有巴蜀之中的氣象,成都城四周卻相對較為平坦。馬車不慌不忙地駛了大半個時辰,李世默回頭時才發現,他們早已來到成都南郊一片平緩的高地上。
和成都城外絨絨淺草不同,李世默一邊走一邊扒開這足足有半人高的荒草。野草萋萋,隨風飄搖,大約是無人問津無人涉足的緣故,這兒的草長得格外輕軟碧綠,沾滿了春天帶著濕意的薄霧和晨露。
荒草不識人間恨,所以才恣肆地長得這般高麽?
唯一能看出這是一方墓地而不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土堆的,是橫列在土堆前的祭品。被風吹倒早已熄滅的燭台,黏上不知是泥點還是鏽跡的褐色汙漬。小巧精工雕著蓮紋的鍍金銅盤,上麵還堆著幾塊灰撲撲的精致小點。
前來祭拜的人大約也沒有拘著什麽禮數,有什麽好東西就往上擺什麽,還有些盤子已經空了,李世默能在荒草叢中找到滾落一邊已經腐爛了大半的蘋果。
就這個腐爛程度來看,像是有人前不久剛來過,但不是昨日的清明節。
李世默指了指地上的祭品問道,“這是塊墓地不假,你怎麽知道這是杜鵑姑娘的墓?難不成……”
“你把人家的墓誌刨出來了?”
虞讓把手絞在背後,吐吐舌頭。
“這個……確實沒辦法呀。宣王殿下我錯了,我發誓,我絕對絕對沒有破壞棺木,絕對絕對驚擾裏麵睡著的人。這個墓誌埋得很淺的,也沒有放在棺槨之中。就好像故意埋得很淺讓人發現一般,所以我就……”
李世默皺皺眉,“你還說!”
虞讓苦笑舉手捂住嘴巴,聲音倒是嘰嘰咕咕的不絕。
“真的很淺,就在祭品後麵的土地上,稍微把麵上的土拂掉就能看到。墓誌蓋上的內容還挺重要的,我猜莊主想讓殿下看到的,應該就是這個東西。您一定得親眼看看墓誌上寫的是啥。”
不等李世默製止,虞讓三下五除二地蹲在地上,用手加枝條刨開地上一層薄薄的浮土,雕花的青石墓誌在紫褐色的土壤中逐漸清晰。
誌蓋上赫然寫著個十二個大字——
“唐故扶風公孫氏長女墓誌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