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公孫:一叫一回腸一斷
“歸根到底……”
杜宇開口,聲音已經比平常啞了太多,他輕咳一聲,又勉強恢複最初的鎮定。
“這些故事都不過是你們的猜測,確實,又好聽又有趣。可是,殿下你和長公主,有證據嗎?”
李世默沉沉盯著杜宇飄忽不定的眼神,眼中的憫然更深。
“這個故事,足以串聯所有的線索,足以解釋從隆平十一年臘月至今,所有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比如——
“本王一直覺得很奇怪,你有手腕,有實力,公孫致和與他父親的矛盾你不可能不清楚,那你為什麽不利用公孫致和推翻公孫梟呢?現在我終於想明白了,因為你需要朝廷來給你,還有你的妹妹正名,證明你和杜鵑都是公孫家的人,讓你們風風光光地認祖歸宗。所以,你計劃的最後一步,是需要一個欽差。
“而所謂劍門關伏擊截殺欽差,不僅僅是為了挑起天師道和公孫梟的矛盾,更是因為入蜀的隊伍是神策軍,而你以為入蜀的人是張懷恩的人。殺了這個欽差,將巴蜀引入你希望的亂局,並且迫使朝廷再派一個欽差,一個不是神策軍勢力下的欽差。”
“可殿下你還是沒有證據。”
“望之!”李世默那一口鬱結在胸中的氣終於長歎出來,“你說的對,所有的這些都不過是本王與長公主的猜測。最多有六成把握,算不得十拿九穩。但是……”
他再頓,似是遲疑,更是不舍。
“直到四月初六,我在成都城南郊,看到了杜鵑姑娘的墓。你知道,她的墓誌上,寫的什麽嗎?
“唐故扶風公孫氏長女墓誌銘。”
李世默第三次停頓了很久,他相信,杜宇應該明白自己在說什麽。
“杜鵑姑娘姓公孫,你不會不知道的。如果我剛剛講的故事成立,你是杜鵑姑娘唯一在世的親人,那方墓誌,應該是你立的,墓誌上的文字,你一定比誰都清楚。
“如果你還要證據,杜鵑姑娘的後事,一定經過你的手吧。那麽,鳳棲閣的場子裏,就一定有認識你的人。有些細節,對對口供就清楚了……”
杜宇突然搶白,“你們把她的墓誌刨出來了?”
一直很從容的李世默難得閃過一絲尷尬的神情,“抱歉,形勢緊迫,我們沒有別的辦法確認這件事。墓誌埋得很淺,我們看過之後又填回去了。沒有驚擾到她,連她的棺木都沒有碰到……”
話說一半,李世默仿佛意識到什麽一般愕然,“等等,你這是,承認了?”
光影在杜宇的眼中深深淺淺,帳外走馬燈一樣的影子來了又去,凝成了他眸中的一刹那。李世默這四個月來與杜宇打交道不少,見過他的賊眉鼠眼,見過他的冷漠狡詐,見過他的專注神情。他早就知道這人來頭不小,手段很高,一副麵具更是戴得熟練妥帖。卻從未想過,會在他的臉上,看到這種神情。
淒淒惶惶,又落寞萬分。
“殿下……”
杜宇再頓,李世默聽見了他喉間的嘶啞,“你讓我從何說起呢?”
李世默不語。等到杜宇再一次開口,帳外巡查值夜的兵士,早已換了一批。
“杜鵑她小時候很可愛,粉粉嫩嫩的。她最喜歡扯著我的衣服,跟在我後麵亂跑,像個小團子一樣,咕嚕咕嚕的。我趕她,她也不走,我笑她是‘跟屁蟲’,她反倒更高興了……”
好像真的看到杜鵑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一般,杜宇咧開嘴笑了,一邊笑一邊聳聳鼻子,有明顯的水聲。
李世默大致能想象那是一副怎樣的畫麵,就像小語總愛跟在他身後一般,一個粉粉嫩嫩的小團子,有時候蹦蹦跳跳的,有時候又滾來滾去。小語每次看見他,都嚷嚷著要抱抱,隔一天也是,隔一年也是,甚至小時候一個午睡起來,都往他懷裏鑽。
他給杜宇倒了一杯茶,“坐下說吧。”
“那時候,我們的母親常常來看我們,會帶各種各樣好吃的。殿下你知道蜀中的蜜煉豆腐嘛?很甜的那種,我小時候形容不出來那是什麽甜。”
杜宇歪著頭盯著躍動的燈燭,慢慢咂摸回味著。
“母親怕我們把牙吃壞了,後來,就故意在蜜煉豆腐上撒上花椒。漢源的花椒,能被稱得上貢椒,杜鵑被嗆得哇哇大哭,哭完就往我衣服上蹭,蹭得我身上都是鼻涕泡。現在,我已經不記得蜜煉豆腐上撒花椒是什麽味道了,可能,還是很甜?”
真的很甜,他小時候沒問母親蜜煉豆腐的蜜,究竟是拿什麽煉的?真應該好好問問的,不然後來他獨自一人帶著杜鵑,杜鵑哭著要吃甜甜的豆腐,他茫然地伸出手,卻什麽也不會做。
當時哪裏記得多問幾句呢?母親每次來看他們,都用頭巾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匆匆忙忙踩著鬆動的青石板來,又匆匆忙忙踩著鬆動地青石板離開,除了濺了自己一身泥,好像什麽都沒留下。
他那時小,不知道那些事和節度使府相關,他連節度使府是什麽都不知道。他隻知道,他從小就不被允許和成都街頭的稚子一般玩耍、瘋鬧。小巷外傳來孩童歡快跑過的聲音,他和杜鵑就在低矮的屋中巴巴地向外望。
一角天光。他記得很清楚,從僅容立錐的蝸舍荊扉向天上看,青黑色的屋簷割破的天,沾滿黴味的雨水徹夜不休地順著屋簷滴落。牆角的青苔接住了摔打了好幾次的雨滴,留下又黏又重的呼吸。
其實母親還是留下了很多東西。杜宇看著麵前那盞忽閃忽閃的燈燭。
多神奇啊,帳外來來回回巡邏的兵士向屋內投向了那麽多黑影。一盞燈,便足以驅散所有來去如鬼魅的陰霾。
自覺已經沉默了太久,杜宇恍然回神,接著道:
“殿下你說的對,二十一年前,鬼街事發的時候,我就在現場。”
“後來你就去了眉州?”
“對,末將的養母,是我母親生前的丫鬟。當時就是她,冒死帶著我和杜鵑從節度使府出來的。
“嗯,不對。”自忖說得不夠妥當,杜宇換了一個說法,“當初是她用一對死胎換我和杜鵑出來的。因為母親生了一對死胎的緣故,公孫成業一氣之下把她院中的人全換了一遍,養母也在其中,直接被趕了出去,正好照顧我與杜鵑。”
“十一年前,養母操勞去世,末將同時偽造了杜鵑的死訊,開始眉州服役從軍。”
“也是,”李世默恍然歎道,“你那時已經打算將十五歲的杜鵑送到風月場上,自然不能留下供人查察的身份背景。
“可……她是你妹妹,她才十五歲啊。”
十五歲,他的小語今年也滿十五歲。初初長成,花一般的年紀。捫心自問,如果有朝一日他母妃遭人毒手,他就是賠上自己這條命,也必追之討之誅殺之。
但斷斷不會犧牲自己的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