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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公孫:一朝春盡紅顏去

  “另外,望之,我覺得有件小事你還是有必要知道,是後來虞讓在鳳棲閣打聽到的。”


  接下來李世默自覺要說的話過於殘忍,說到一半實在有些不忍心。但他又覺著,不說,對死去的公孫杜鵑,更殘忍。


  終是咬了咬牙,狠下心。


  “三年前,鳳棲閣的人早就發現了杜鵑姑娘精神不正常,常常一個人說胡話,亂摔東西,精神恍惚。鳳棲閣的媽媽擔心她在招待客人的時候也是這般,所以一直勸她不要再接客,她不肯。但她在節度使府,這樣的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望之,你知道嗎?當年她已經身心俱疲到極致,她早就想放棄,想一死了之。但在節度使府,在她的戰場上,她卻一刻都沒有放鬆過。隻是因為,那是她哥哥交給她的任務。”


  杜宇驟然縮起的瞳孔一鬆。任帳中燭火如何明亮,終於,他的眼中隻剩下頹靡的死寂。


  和隆平九年五月初九的漫漫長夜一樣死寂。


  那一夜,他收到鳳棲閣傳來的訊息。他以為又會像之前很多次一樣,看著她又哭又鬧,把手上能摔的東西摔得稀碎。摔完之後,她坐在碎了一地的瓷片中,嗬嗬地仰天大笑,笑得滿臉是淚。


  對於妹妹的哭鬧,他從不感到厭煩。隻覺得自己的心,被一根根針反反複複地紮,千瘡百孔,滿目瘡痍。心裏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到地上,最後匯成長慶街上那道彎彎曲曲的血痕。


  現在想來,杜鵑無休無止的發病、哭鬧、摔了一地鋒利得像刀片一樣的碎瓷,卻沒有一次弄傷她自己。也難怪鳳棲閣的那些丫頭們都會感慨萬千:

  “真是萬幸,杜鵑姑娘這副身子骨最值錢,這般折騰,竟然一點瑕疵都沒留下。”


  現在想來,哪裏是什麽萬幸呢?她在最靡麗的紅燭錦帳中,做著最絕望的事。逼得急了,哭兩聲,摔些東西,就連發瘋都是小心翼翼又不傷大體的。


  然而當時,他從未注意到這些,隻是緊緊抿著嘴,由著杜鵑所有看似瘋癲的行為。在風聲颯颯吹動明滅不定的燭火中,沉默又肅然。


  直到她鬧累了,才從一地狼藉把她撈出來,像小時候她在他懷裏撒嬌一般,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鵑兒,很快就好,很快,很快你就可以離開這裏。以後,你可以做公孫家的大小姐,再也不用,看那些禽獸的臉色……”


  每一次,他都這般喃聲安慰她。安慰久了,就好像自己也相信了一般。盡管他那時還在南方喂蟲子,如何劍指成都,他也依舊迷茫著。


  這樣的情節幾乎每幾個月都會在鳳棲閣上演,循環往複,周而複始,像老婆婆咿咿呀呀織的布一般長得看不到盡頭。鳳棲閣的媽媽都曾私下拉著他問,這樣會不會太殘忍了些,究竟有什麽過不去的事,一定要讓這個姑娘搭上一輩子?


  杜宇隻是抿著嘴,饒是鳳棲閣燈火躍動迷離,他的臉色始終一片鐵青。


  “沒什麽,杜鵑她一定能挺過去的。”


  鳳棲閣的媽媽聽罷隻是搖頭,搖頭歎息著從他身邊走過。


  隆平九年五月初九這次,他也曾以為,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


  “我以為……杜鵑那天,她隻是單純地不開心罷了。”


  杜宇隔著茶幾上的一盞風燈看向李世默,燈中燭火欲靜而風不止。他總覺得,躍動不止的燈火,與杜鵑縱身一躍那夜的光影,太像。


  屏退了所有人的關心,他一步一步走向瑟縮成一團的杜鵑。杜鵑從小不知學誰,喜著紅。杜宇不太喜歡這個顏色,卻拗不過她。便有了如今這一團鮮麗奪目的朱砂色,嬌烈得恨不得上天,卻又偏偏這樣緊緊蜷在椅子上,她的頭深深地埋在兩膝之間。


  “鵑兒,你今天……”


  “我沒事。”


  拋開隱約摻雜在其中的哭腔,她的聲音聽起來,過分冷靜。


  “鵑兒……”


  杜宇懊惱,明明走近了,卻不敢碰她,隻能像之前每一次安慰她那般輕輕開口。


  “沒事的,很快就……”


  “哥哥,”杜鵑難得固執得打斷他的話,她抱膝驀地抬頭。一雙一如當年幹淨眸子,眼底卻早已染上深深的陰霾。


  一定是燈火太暗的緣故,杜宇當時真的在想。等到他帶著她回到公孫家,他要把燈點得亮亮的,徹夜不息,輝煌璀璨。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說。”


  “我……真的是你的妹妹麽?”


  杜宇咧嘴笑了,她真的是傻了。


  “傻丫頭,當然是,怎麽想著問這個?”


  “是麽?”


  她偏著腦袋向杜宇望去。她的眼睛很好看,和杜宇相似,偏細長,生在一個女兒家的臉上,風流且嫵媚,嬌俏而自矜。尤其配上她一身熾烈的紅衣,豔幟高張的形容絕非空穴來風,節度使府裏多少人拜倒她一襲鮮紅斜倚在榻上的眼波流轉,明明是烈火,卻偏偏生出幾分波光粼粼。


  可當她看向杜宇的時候的時候,眼中就隻剩下深深的嘲弄,可笑。


  “哥哥,你為什麽,對誰都好。卻對你的親妹妹,那麽殘忍?”


  趁著杜宇還沒有想清楚這句話的意思,杜鵑也咧開嘴笑了。兩張相似的臉上扯出的笑容,就像鏡子一般,能互相看到自己的影子。


  “沒事了,哥哥,你走吧。”


  “你……”


  “真的沒事的。鳳棲閣的丫頭不懂事,讓你多跑了一趟。”


  “杜鵑!”


  “沒事的,真的沒事的。哥哥,你走吧……”


  “你快走吧……”


  杜宇已經不記得是如何從那間一半灼熱一半寒涼的屋子中走出的。許是今日的杜鵑太過安靜,讓他覺得有些不正常,又或許是,心有靈犀而一時悸動。站在院中,他匆匆回頭,看向杜鵑獨居的閣樓。


  一縷鮮紅,斜倚憑欄在夜風中,明明恣肆張揚,卻又被黑暗的夜色絲絲籠罩牽扯。


  “鵑兒你……”


  杜宇話音未落,便覺得喉嚨被一股說不出的痛一掐,再也說不出話來。


  “哥哥!”


  一聲更為淒厲的聲音,劃破了空氣中試圖努力彌合的融融暖意。


  “對不起……”


  最後三個字的聲音驀地小下去,待到杜宇聽清楚的時候已經淹沒在風中。一定是春風太暖了,暖得空氣都膨脹了,膨脹得這風中都是縫隙。杜鵑的聲音,會跟著他軟軟糯糯叫著哥哥,嚷嚷著要吃甜甜的豆腐,會一個勁兒地追問“娘親呢?娘親呢?”的聲音,便散落在這些縫隙中,再也尋不回來了。


  燈影錯雜營造的喧囂在那一刻已然寂靜,牆上一塊深一塊淺的影子模糊了邊界。院中香樟簌簌,木葉搖落,杜宇第一次知道,弦歌不斷春風不絕的鳳棲閣,也會有寒意沁骨的一天。


  像每一個暮春的夭桃穠李,像每一個夏初的暖風漾人,整個世界走過萬物初生而愈漸繁茂,杜鵑啼血的聲音早已至沙啞。


  他想。他這輩子,算是恨上紅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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